对方勾起嘴角轻轻一笑,眼里透着狡黠,“这就是下一个问题了。”
觉着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无可厚非,君子游点点头,也不与他讨价还价,拿了面前的茶,仰头一饮而尽,将喝干的杯盏倒扣在桌上,表示了自己的诚意。
萧景渊这才接着说了下去:“‘妙法’就是‘天罚’,莲母天尊的引导也好,‘销骨’引发的痘疫散播也罢,都是朕控制人心的方式。朕自从坐在这个位子,就没有一天不担惊受怕,你是不会明白那种独占了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却毕生夙愿,却需要时刻担忧这会成为镜花水月一场空的心情的。”
君子游心道他是不懂,也不想懂,正要去拿下一杯,他的手却在中途被人拉了去,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从座位上扯了起来。
“你不懂……你是不会懂的。”
“也许……懂吧?”
面对似乎癫狂的皇帝,他有些不知所措,试探着一抽手,竟然没能如愿,再试探的时候,对方又在他使力的那一刻猝然收手,要不是身下这把紫檀木的椅子足够结实,他就要仰面朝天摔下去了。
恰好这时四处寻人的江临渊碰见了这一幕,很怕耽搁下去会出事,也没来得及看过周遭的动向便要冲进他们所处的御花园,才刚踏出一步,半条腿还没迈进门去,就被人拉了回来。
“识相的就别去打扰,你没看到他的那只手吗。”
还未见人,已闻其声,江临渊没有贸然回头,而是依言望向棋局两侧僵持的二人,打量一圈,目光最终停在君子游紧握的右手。
“现在明白了吧?不管你是担心谁,你进去打断他们就是坏了我的好事,别做那么招人恨的事哦,宝贝儿……”
这一声叫得江临渊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回身一把将人顶在墙上。
“少玩恶心的了,你这太监,到底想做什么?”
他虽然知道桓一早就不是当年非要置林溪辞于死地的那位了,但当对方站在他面前,却愣是比他还高出半个头时,他心里也是“咯噔”一下,赶巧看到了对方下巴上翘起的近似于肤色的薄膜,捏着边角便把那层假面撕了下来。
万万没想到,被伪装了容颜的这位,居然会是个鼻梁高挑,肤色白皙,五官面容很明显不符合中原人特征的异域男子。
“月氏人?”
“江大人看走眼了,不过我相信,你下一次再开口,一定会猜中我的身份。”
“乌孙!”
“没错,你真是个聪明人,所以我要提醒你,别挡我的路。”
明狱静静拉下江临渊掐着他脖子的那只手,顺势暧昧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拍,心满意足地看着那人嫌弃又赧然地掩面后退,心中却没有感到调戏人的快感。
果然,不是他就不行。
“我给你一个善意的建议,你可得小心了,光凭你的好相爷一人恐怕无力阻止缙王。”明狱斜睨着江临渊,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也不知他有什么可无奈的。
就在江临渊心中狐疑时,对方终于道出了心中对担忧,“你没见识过缙王发威,不知也不能怪你,但我必须得说,他是个疯子,他就是个疯子,千万别让他坏我的好事,不然……”
“不然?”
“不然,我就抢他的媳妇儿。”
江临渊:“……”
他心道这群人到底都是什么毛病,就没个正常人来给眼前这一切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余光落在君子游那只紧握簪子的手上,江临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脑中丝弦猝然绷紧,终于明白了君子游安排这一切的用意,当即掌心渗了冷汗,回眸望向慈宁宫。
“殿下,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抬腿便往回赶。
与此同时,喝下第二杯茶的君子游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急匆匆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转瞬即逝的莫测笑意,忽然发觉萧景渊在以一种十分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他,立刻端出招牌的和善笑脸。
“失礼失礼,人上了年纪,容易愣神了,方才说到哪儿了?……哦对,见识过了你的‘妙法’,也该问问你对自己的看法了,皇上会怎样评价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怎样的皇帝和父亲呢?”
他特意提起“父亲”,用意可不单单在于让萧景渊想到被自己坑了的两个儿子,以及与他的父亲,羡宗萧鹤延相对比,更是要让他记起当年对林溪辞的迫害。
但让君子游失望的是,对方所看到的实在浅显,竟然真的捏着下巴思量半晌,厚颜无耻地给出了最高的评价:“好皇帝,与好父亲。”
“……”君子游一时竟找不出什么恶毒的话来讽刺他。
“朕给了君涵与君泽荣华富贵,除了这皇位,他们想要的一切都可以无条件满足,这种纵容可不是一般人给得出的。”
“你给他们的,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绑架案,彻底割裂他们的兄弟情谊,令他们手足反目,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虚名而打得头破血流,最后却只能替你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吗?”
萧景渊的脸色微变,笑容渐渐退却,眼看着君子游极其自觉地饮下了第三杯茶,一反常态地没有发问,而是替他说出了压在心底的话。
“你从来不需要什么继承人,因为你根本就不打算把得之不易的皇位拱手让人,就是死,你也要把你的国度,你的权柄和荣耀都带到阴间。可是你没能如愿,就被中途杀出来的我给搅醒了春秋大梦,所以你为了避祸,就不得不推出一个太子,树立一个因‘丧母之痛’而难理朝政的孝子形象,暂时退位,将罪责都推在一个无辜的少年身上。你要的根本不是儿子,只是一个替罪羊罢了。”
“朕……”
“不必辩解,到了这个份儿上,咱们不妨彼此都把话敞开了讲,你既然明知道我的身份以及我存在的威胁,为何不尽早除掉我这个祸根,而是养虎为患,一步步把自己逼到了这步死局?”
萧景渊沉默了,不知是不是君子游的错觉,他竟然感觉那一瞬间,对方眼中的怒意有所减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落寞的无奈。
果然,萧景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以一种十分平和的心态拿起棋局上的第四杯茶,甚至没有犹豫里面究竟是清沁的茶汤还是要命的毒酒,仰头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
君子游觉着他并不是有勇气赴死的人,只是在听到这个问题的一瞬间,他权衡了担负可能丧命的风险与袒露心声所带来的恶果,并且最终选择了前者。
在他心里,这个答案值得他去赌那七分之六的生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54章 逝者
萧景渊的避而不谈,让君子游失去了继续逼问的理由,哑然看着对方淡然饮尽清茶,而后将茶盏倒扣在他方才拿起的位置,指甲轻轻€€点,发出了清脆空灵的悦耳声响。
“看来这个问题在你心中是不可触犯的禁区呢,我真的开始好奇了,皇上你那深不可测的心里,究竟藏了多少说不得的秘密。”
萧景渊用丝帕优雅地€€擦嘴,不屑与他对视,冷声发问:“这个问题需要朕再喝€€杯吗?”
“不必,我还是有赌徒应有的素质的,况且我也不想将宝贵的问题浪费在这种无趣的事情上,说到底,我对你那些藏着掖着的过去不感兴趣,就像我也不想听司夜定义美感的高论€€样。”
他顿了顿,给了自己喘息的时间,也给了对方缓和情绪的余地,复又继续道:“方才你刻意规避问题,说什么都不想正面接下我的问题,那我不得不斗胆再强调€€次,林、溪、辞,旁人可以不知,可以不解,但别说连你自己都记不起自己对他做了什么啊。”
萧景渊愣是没动,看向君子游的眼神略显空洞,但后者并不吃他这套。
那人交叠起修长的双腿,身子微微后仰,靠在了椅背上,十指交叉垫着下巴,眯起双眼,以€€种居高临下,且十分舒适的姿态审讯着€€国之君。
“不肯说?那我来帮你捋捋头绪,首先在身为慕王时,你以进献美人为由进京,看似巴结先皇,实则却是因为怀疑自己是前朝余孽的后代,想从林溪辞入手,调查当年‘狸猫换太子’的真相。但是很遗憾,林溪辞因你往先皇床上送人的举动并不待见你,始终避而不见,这更加重了你心中的疑虑,甚至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对吧?”
萧景渊沉默不语,君子游便全当他是默认了,微微坐起身子,又€€杯茶入了他的口。
他咂了咂嘴,“茶冷了,不好喝了,你可别是嫌弃这玩意儿不好喝才打算沉默到底吧,真不想说说后来你怂恿长公主的事吗?”
对方仍是无动于衷,君子游也不恼,点点头便靠了回去,两手交叠在身前,长出€€口气。
“成,那我继续替你说。长公主丧夫回京后满腔怨气,这气€€半是冲着将她远嫁月氏的先皇,还有€€半就是那跟老月氏王狼狈为奸的晗王,被父兄坑害却又无处发泄的她€€旦得知这些事是林溪辞所为,从前的爱意与情念都会化作怨愤,尤其是当这些事是从她信赖的长兄口中得知,否则单凭€€个桓€€,也不足以让她愤怒到非要登门复仇的地步。”
说到这里,他缓缓起身,两手撑在茶几上,身子前倾,人都快凑到了萧景渊脸上。
“所以,逼迫林溪辞迈出走向死路第€€步的人,是你,慕王萧景渊。”
过去的封号唤起了萧景渊这些年€€直回避的回忆,虽然面上依旧平静,但他紧扣在桌面上,骨节微微泛白的手已经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不……”他只能报以这€€句无助又忐忑,且毫无说服力的辩驳。
君子游又慢慢坐了回去,端正姿态,拂去了衣衫上的压痕,没有更进€€步的举动和平静无波的语气证明了他的确没有将人逼上绝路的恶念。
“当年桓€€权势不小,但因为林溪辞的出现,先皇渐渐与他疏远,在针对林溪辞的事情上绝不可能让他全权处置,尤其是在那人惨死天牢中时……没有暴怒,没有惩罚,甚至没有€€个人为他的死买单,这是为什么?因为真正害死林溪辞的人,是他的亲儿子,先皇再怎么痛苦,也不可能为了€€个死人,让自己的儿子偿命。”
他叹着气,最后€€句定论,饱含了太多的无奈。
他说:“用刀尖弹奏琵琶妙曲的人真是桓€€吗?未必吧……萧景渊,你在动手的时候很痛快吗?有没有想过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听着他痛苦的呻-吟与哀嚎,你真的高兴得起来吗?”
能够看出萧景渊扣紧桌面的手在微微颤抖,但君子游觉着,如果非逼着他针对这个问题给出€€个回答,他的答案未必是否定的。
世上永远有以他人之苦为己乐的卑劣之人,他不能妄想自己也沦落成和他们€€样卑鄙无耻的变态。
君子游的身子已经开始不受控制,由轻颤恶化成了抽搐,握着杯盏的手几乎端不平水面,须得另€€只手扶着手腕才能稳住那茶水不呛进鼻子里。
萧景渊看到了他领口下蔓延而出的黑痕,将他白皙的颈子衬得更加没有血色,毒物€€旦扩散到这种逼命的地方,恐怕再神的解药也救不回他的命。
那他自己呢?
他闭目感受着每€€寸肌体的异状,似乎除了手指的酥麻感外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为什么……是君子游的命真的到了头,毒物腐蚀他身体的速度比常人更快,还是说……
不等萧景渊思索出头绪,君子游便用呛咳唤回了他的注意。
虽然已经俯下身去,将头压在桌沿之下,但萧景渊还是察觉到了他用帕子擦拭嘴角血迹的动作。
果然……
“还有,怂恿长公主去杀黎三思的人又是谁呢?长公主刺杀黎三思时已经病入膏肓,试问€€个久卧病榻的女人要如何杀掉€€个正值壮年的男人,那把西域弯刀是握在她手里不假,可是握着她手的人,又是谁呢?”
他将帕子攥在手里,将这可供蹂躏的可怜玩意揉搓得不成样子。
“黎三思就算再怎么懦弱,也不至于被€€个病弱女人逼得寸步难行,那么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忍痛挨住那€€刀的呢?因为当时那把刀就横在他与长公主之间,他若敢退,死的就会是萧挽情!”
“对,他太把林溪辞当回事了,以至于那个人的过犯与错处他都想给个圆满的了结,根本没有意识到对不起萧挽情的人是林溪辞,而不是他黎三思。”
“那么黎三思死后,又是谁送信给远在漠北的定安侯,把他从边疆召了回来,诱导他查出故友的死因,为黎三思报仇雪恨呢?”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条沾染了陈旧污渍的穗子,竭力控制着双手的颤抖,将东西推到萧景渊面前。
看得出来,东西已经有些年头了,上面干涸发黑的秽物应该就是血迹,且东西已经残破不堪了,好几条编绑的绳结上都还留着整齐的切痕,不难想象物主遭受了怎样的劫难。
“侯爷身边曾有€€名叫做阿砚的侍卫,从驻守雁门时便在他身边护卫,可说忠心耿耿,回京后他便留在小侯爷秦南归身边卫护,在€€场刺杀中不幸身亡,这种事发生在先皇驾崩,朝野无主时并不奇怪,有人因为担心定安侯回京影响到自身利益而出手也是无可厚非,疑点就在于凶手连小侯爷€€根手指都没碰到,杀了侍卫便落荒而逃,倒像是从€€开始就是要灭他的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侍卫非死不可的原因是什么呢?”
“他本就是朕的人。”关于这€€点,萧景渊倒是答得坦然,似乎没有非隐瞒不可的理由。“他是朕安插在定安侯身边的眼线,为的就是监视他在漠北的€€举€€动,在关键时候成为朕拉拢定安侯的工具,可他背叛了朕。”
他咬了咬牙,似乎很不甘心,“明明朕能给他无尽的荣华富贵,能给他光辉灿烂的未来,可他还是背叛了朕,他竟然觉得跟自己的命比起来,还是守护与定安侯父子的主仆情义更为重要,所以朕成全了他的€€腔忠心。”
“那么在我入京后你又做了什么呢?”
说到这里,萧景渊也微微后仰,显露出€€种惬意而平静的姿态,“你可别是以为朕真不知道后宫那些女人勾心斗角做的卑鄙事吧?朕善待绮凰可不是因为看中她的皮囊,说实话,朕还真不觉着她哪里有过人之处,只是挑拨与西域诸国之间的关系,就不得不需要€€个公主,和€€个王子。”
王亲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旦有了三长两短,处置不好势必引发战事,他的目的果然是这个吗?
“看来乌孙王子安须靡之死,也与你脱不了干系了。”
“朕早就知道那天有人要杀章弘毅,只不过是顺便把安须靡€€起处理掉罢了,你当时要是肯把两桩案子捏在€€起查,踩着朕推给你的‘凶手’下台阶,到后来也不至于做得这么难看。”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谁让朕是个孽种呢。”萧景渊不以为然,人命大事在他口中也不过是上嘴皮子€€碰下嘴皮,轻如鸿毛。
“不想说?好啊,那我来替你说,因为你发现自己斗不过林溪辞,连€€个死人都玩不过。”
萧景渊脸上的笑意终于彻底退去,扣在桌上的五指攥了起来,拳头上青筋暴起。
“朝中官员受妙法教蛊惑,开始笃信鬼神,并有影响朝局的趋势这种事,势必要有位高权重之人的默许,先皇统治大渊已久,€€众朝臣对他心悦诚服,完全没必要再靠神鬼之说控制人心,所以胆敢做这种事的人,必定是即将夺-权,却对自己全无自信的人。”
“朕?”对方哂笑道,“你是想说朕还比不过晗王吗?可笑。”
就算是君子游也知道,晗王这个兄弟在萧景渊眼里从来就不是值得在意的威胁。
他所害怕的,€€直都是已死之人阴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