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黎婴心意已决,他清楚自己的坚持是为了什么,如果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也不过是愚蠢之举。
短暂的沉思,他做出了抉择。
“……放了我们,我会如你所愿。”
陆随风没有深究他口中的“我们”究竟指的是哪些人,对他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点都不重要,反正不论如何,他都打算在事成后斩草除根,空口无凭允他的承诺,也是随时可以收回的。
“好,相爷果然爽快,那么我要的东西在哪里?”
黎婴垂首叹息,心中哀叹着自己终将成为大渊帝国的罪人,为自己终将逝去的“忠臣”之名无声默哀。
沉默片刻,他终于释然,蹙眉笑得有些无奈,右手抚着左胸,贴近了距心最近的位置,“大渊注定灭亡,可我还不想死,如果新的政-权需要股肱之臣,可否考虑考虑我,或是……给我留一条生路呢?”
陆随风颇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位看似性情刚烈,宁折不屈的相爷,居然是贪生怕死之徒,为了自己的生路居然不惜背负骂名,再侍新主。
……不过这种事在读书人身上似乎也不少见,据陆随风所知,最忠心的往往是战场上拼杀的战士,哪怕大敌当前,只要主君没有下达撤退的军令,就算明知前路是死途,他们也会无所畏惧地走向深渊,而那些看似有着忠肝义胆的文官之中,敢死谏的良臣终归只是少数,每当政-权颠覆,朝代更迭,最容易被策反的就是这群满腹孔孟之道,把“之乎者也”背得烂熟的酸儒书生,他是顶瞧不起的。
只是没想到,这个几乎被人神化了的黎婴,也在这活该被鄙视的行列中。
“看不出来啊黎相,您居然也是贪生怕死之辈,是我有眼无珠了。”
“《襄阳记》有云:“识时务者,在乎俊杰”,能活着,谁又想死呢?尤其是像我这种鬼门关走过一遭的半死之辈,对生的向往更是超乎常人,陆将军也不必把我当什么好人看待,我维护大渊皇室,维护萧氏的江山,无非是因为我想做人上人,一旦尝过了父辈留下的甜头,就不甘心隐于山野,做个无名无姓的普通人了,这满朝文武哪个不是如此?如果萧氏从前给我的一切,在你这儿也能得着,那我又何苦去扶持一个不堪一用的“萧阿斗”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吧?”
陆随风被黎婴这话逗笑了去,一边笑,一边摇头,“黎相啊黎相,您真是给了我太多惊喜,如今这个世道,肯像您一样把话说得这么直白的人可不多见了。”
“陆将军过奖了,我能做大渊的末代忠臣,就能做新朝的开国功臣,咱们能做朋友的话,又何苦斗得头破血流,非争出个你死我活呢?”
陆随风推开白狼,再次俯身笼在黎婴身前,这一次却是少了方才满含杀气的压迫,笑得也带了些亲昵的意味:“如果咱们能做朋友,自然是没有非得相杀的理由,如果您能说服您的江大人,甚至是缙王一起倒戈,那咱们甚至还能亲上加亲,只是……”
“只是?”
话至转折陆随风终于端正态度,沉下了脸色,“……只是你得清楚,咱们的新皇,也是萧氏之后。”
作者有话要说:相爷开始掰头演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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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5章 兵权
若问陆随风此刻威逼黎婴想要拿到什么,那必然是他尚不能一手遮天时最需要捏在手里的东西€€€€军权。
他虽为赤牙卫统领,所能管辖的也不过是那千余守城将士,想在京城只手遮天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宫城内的侍卫都是渊帝一手调-教出来的,没有一个肯听命于他,他若没有办法控制这部分势力,待新主入主宫城时,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
黎婴一早就看透他的心思,知道他必会来取那梦寐以求的东西,所以一直谨慎地带在身上。
方才挨了打,也算是被打服了去,身为聪明人的相爷不想再吃那皮肉之苦,自然只有选择乖乖交出东西。
黎婴推开整个人都快压在他身上的陆随风,慢吞吞将手探进领口,在里怀翻找着什么,最后交在对方手里的,是半只鎏金打造的伏虎。
“此前我给了陆将军半边虎符,是为调遣赤牙卫去救那落入司夜手中的君子游,似乎并没有透露过另一半也在我手中的事,陆将军如何知道东西是在我手里呢?”
“不难猜吧?渊帝老儿生前给了你曾属于章弘毅的半只虎符,是为了向你表示歉意,与请你归朝的诚意,至于另外半边古往今来都是捏在帝王手里的,像他这样宝贝王位的人不可能拱手让人。后来他死了,两个儿子都不中用,能主持大局的就只有缙王一人,他那忠君爱国的性子,定然不肯成为窃国大盗,总得想法子把军权交出去以示清白,那么满朝文武中,最值得他信任的人不就只有相爷您了吗。”
陆随风把玩着还带着黎婴体温的虎符,握在手里掂了掂重量,确定无误了,才从袖中拿出此前黎婴亲手交给他的那半边,伴随着悦耳空灵的一声响,将其合二为一。
这东西此刻在他手里,也就象征了他对赤牙卫、对大内侍卫,乃至大渊所有将士的绝对调遣权。
心满意足的陆随风站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睨着身上沾了血迹,显得颇有些落魄的黎婴,指着灵堂的方向,笑道:“相爷,请吧?”
黎婴明知故问:“你是指……”
“自然是要您到文武百官面前昭明自己的立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您自己成了新朝的元老,总要给别人点机会吧。”
“听不懂你在说……”
话还没说完,黎婴就被陆随风这厮揪着领子从轮椅上扯了起来,双腿的剧痛疼得他额上冷汗直冒,竭力咬唇克制着才保持清醒,没让自己就这么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你再说一遍?相爷,你这两条腿恐怕不止在这东西上坐了三年吧?若你旧伤未愈,沉疴在身,自当身子虚乏,双腿枯瘦无力,时有浮肿,但绝无可能肌肉弹性十足……这段日子,相爷您为了复健吃了不少苦吧?”
黎婴没有答话,脸色越发苍白,冷汗颗颗滑了下来,也不知是疼得,还是被陆随风此言吓得失了神。
后者提了他片刻,似乎是感受到他的确很难靠着伤腿自行站立,倒也没为难他,轻轻推了一把,便让他跌坐回轮椅上,大口喘着气,以平复身心的不适。
“也罢,我并不是勉强你做什么,你只要管住自己这张嘴,等下别在人前胡言乱语就够了,既然决心为新朝效力,这点小事还是做得到的吧?你可听好了,也许你动了手脚的确能阻止我离开宫城,可在我死前,你一定会遭到应有的天罚,你如果还想活着,就不要妄想能侥幸脱逃。”
他掐着黎婴的脖子,强迫后者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随后一指还能隐隐听到抽泣声的灵堂,在那人耳边低声道:“去,向我证明你的忠心。”
“……就这一身血污,要怎么解释才能让人相信我不是被你打伤呢?”
“简单,只要说我是为救你而落得一身伤,旁人不仅不会怀疑,甚至还要为我舍身救你的壮举打动,不好吗?”
“好,好极了……陆随风,我以前真没发现你竟是这种道貌岸然的混账,我很好奇,从前效忠于先皇,尽心待林溪辞大人的你,为什么也会堕落至此?”
陆随风发问:“相爷您这么骂人就不对了,咱们不是一条道上的吗?还是说方才投诚之举都是你佯出的假象?”
“……倒也未必,还是那句话,能活着谁又想死呢?谁给我生路,我就为谁效力,就这么简单。”
陆随风从来就没指望黎婴能真心投靠,他要的只是黎婴在群臣中起到表率作用,多少墙头草都会迎着他这股妖风一边倒,到时也能省下不少游说的力气。
诚如黎婴所言,他们是在相互利用,到了榨干彼此的价值后,谁先杀掉对方便是见仁见智的事了,至少在那之前,他们还没必要撕破脸皮。
想到这里,陆随风待黎婴的态度也恭敬了些,推着轮椅绕开白狼,将他推回到灵堂。
路上,他还象征性用指甲在黎婴后颈上划了一道细痕,没留下外伤,也便没有见血,略带一丝痒的痛感也起到了震慑作用,吓得黎婴缩了缩脖子。
“等下怎么说话,应该用不着我一字一句地教相爷吧?您可斟酌好自己的措辞,别逼我做伤人的恶棍啊。”
黎婴卯上了倔劲,咬着牙没答话,感受到对方掐着他脖子的力道更加重了些,才点头表示自己不会中途生变。
“不得不说,相爷您这性子真是讨喜得紧,假若你是女子,哪怕用些下流手段,我也要把你占为己有,可惜了……啧。”
“恕我直言,我还是很庆幸自己逃过一劫的,多谢陆将军不弯之恩。”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灵堂后,跪了好些日子,萧氏兄弟早就遭不住了,估摸着两膝都青紫了去,这会儿麻得跪都跪不住了。
俞妃爱子心切,时不时会给儿子捏捏麻木无感的双腿,相比之下,没爹疼没娘爱的萧君涵就显得可怜了许多,因人们都去巴结了东宫高贵的主子,他身边就连好事的宫人都不会聚集,可见地位已是一落千丈。
可惜,自己作的,不配得同情。
黎婴被陆随风推到人前的时候,二位皇子都长出一口气,此前这位丞相代替了礼部尚书安之言之责,主持了太后丧礼的大局,每日也都是他通报时辰指挥众人,皇子们都把他当作了救星,急于从这压抑的环境中解脱出来。
“时候不早了,二位皇子且先回宫歇着吧,接下来微臣在此守灵便够了。”
萧君泽跟萧君涵顾不得礼法,听了这话便站了起来,结果却是后者双腿疼得险些栽到在地,而好不容易站稳的萧君泽还没来得及抬腿,就被母亲又拉了回来。
俞妃非常谨慎,在这种敏感的时候,一丁点异样都会引起她的警觉,她拉着儿子,不肯让萧君泽起身,小心翼翼地发问:“相爷,时候还没到,可是出了什么事?”
女人在后宫待得久了,一个个都成了人精,黎婴知道这个时候敷衍了事只会让她疑心加重,比起节外生枝,倒不如彻底打消她的疑虑,故而坦诚答道:“是,所以请俞妃娘娘速将二位皇子带回宫中,切不可生事。”
意识到山雨欲来的俞妃没有犯蠢,起身行过礼,拉着萧君泽转头就走,正当此时,黎婴再次开口阻拦:“娘娘且慢,您还忘了他。”
众人都是一脸懵然,万万没想到黎婴竟然一把将萧君涵推了过去,“从今天起,俞妃娘娘膝下将有两子,万望二位皇子相亲相爱,相互扶持,成全……君臣之盼。”
他这话说得悲切,仿佛是在交代遗言,以至于一向叛逆的萧君涵都没有抗拒,匆匆跟着俞妃身后,离开了是非之地。
黎婴转动轮椅,缓缓走出灵堂,面对着满地跪倒的群臣,长叹一声,最终停步于一位须发花白的长者面前。
“侯爷,”他说,“这些日子,您老了足有十岁,看起来身子也大不如前了。”
“有吗。”秦之余低笑一声,“人是老了,气节还在,总不至于为了身外之物出卖自己的灵魂,不过相爷放心,老朽的肚量还没小到要含沙射影的地步,你还年轻,不想死是人之常情,老朽不会怪你的。”
秦之余嘴上这样说着,拉着黎婴的手却没有半点撒开的意思,后者悄悄回眸看了一眼虎视眈眈的陆随风,不由叹了口气,轻轻拍着秦之余抓着他的手背。
“可是侯爷,大渊的气数尽了,你的坚守未必是有意义的,倒不如……把您手里的军权,也一并交出来吧?”
等了半晌,听着终于切入了正题,陆随风迎上前来,揉了揉被白狼咬伤的臂膀,俯下身来倚在黎婴身边,揽着他清瘦的肩膀,对秦之余笑道:“侯爷,咱们赤牙卫倒戈了,您秦家军也别再执迷不悟了,黎相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萧景渊留下的烂摊子值得您拼死相护吗?我敬您是神武的前辈,日后还想跟您共事,才会好心奉劝,您可别……”
“可别什么,不识抬举?”
眼看“秦之余”缓缓站起身来,手从黎婴腕上转移到了陆随风肩头,后者意识到不妙却为时已晚,对方按着他伤口的力道丝毫不虚,当场撕裂了他的伤口,逼得他惨叫一声。
“你、你是……”
“秦之余”咧嘴一笑,过于夸张的表情牵动了脸上的面皮€€€€赫然是一张精致的假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76章 爆炸
陆随风意识到被摆了一道,下意识收手,怎知对方力道大得吓人,猛一使力,手臂上青筋暴凸而起,没有纵横的皱纹与长者独有的瘀斑,很明显是一双年轻人的手。
眼看被对方遏制失了先机,陆随风随即勒住了被他揽着肩膀的黎婴,却不成想卧病已久的那人竟有游鱼般敏捷的身手,微微侧身转头便巧妙躲过了他的桎梏。
陆随风到底身经百战,就算因意外而愣怔一时,也不至于真被黎婴这样的病人给套路了去,惊觉被戏弄的他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此时已起杀心,对待那人已经没了最初的耐性,下手也不再留情,两袖一甩,双刀便滑入掌中,直朝黎婴心口刺去。
性命攸关之际,被逼到绝路的黎婴很难再装残废,不得不抬膝撞向陆随风的手腕,迫使他手中的凶器偏离方向。
不过他就算能强行牵动下肢,力道总归是虚乏的,这一下撞上陆随风,后者纯粹是被自己的气力反弹了去,不巧又寸了劲,竟然就这么把凶器弹了出去。
别看黎婴平日斯斯文文清清冷冷,真到了要命的时候也不跟人客气,当下连形象也不顾了,直接弯腰翻下了轮椅,姿态是落魄了些不假,但也比被人揪着头发剁了脑袋要好上百倍。
这厢“秦之余”也不是光用两只眼睛看着黎婴遇险,几番交手,也让陆随风受挫,连连败退。
他心中不平,非得弄清是谁害了自己不可,临退远之前还要在“秦之余”脸上撸一把,后者也没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下意识往后一缩,避开了陆随风的手,紧接着主动撕下了脸上的假面。
“我赌三个月的酒钱,你绝对想不到伪装成老侯爷的会是看起来最像叛徒的我。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在最可疑的时间出现在最不恰当的地点,成为了最该被怀疑的嫌疑人,却还是能取得缙王的信任吧。”
假面揭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且带着朝气的脸,花不识揉了揉绷得僵硬的脸颊,笑道:“谁让咱们的缙王就是位不按常理行事,处处出人意料的高人呢,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在那种百口莫辩的情况下居然还能取信于他,真的不可思议。”
“呵,这有什么好难以置信的,缙王那双招子看人一向很准,连君子游这种最不起眼的茅坑石,都能被他发现内里藏着价值连城的玉心,这一点都不奇怪……倒是你,祸害完了渊帝老儿,又想来坑害缙王了吗?”
“啧,怎么说话呢老家伙?对待每位主子我都是尽心尽力,他们命数不够,也不能怪我不是?”花不识嬉皮笑脸地一掐响指,并没有给陆随风拖延时间的机会。
看着满场跪伏,个个显出不合常理的淡然的群臣时,陆随风心中感到不妙,当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官员站起来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彻底被人套路了去。
花不识高抬下巴,用鼻孔瞧着人,笑道:“别急着走啊陆将军,咱观风楼这么多兄弟都在,有什么是不能跟我商量的呢?别拘束啊别拘束。”
“嘶,想不到你们这观风楼,居然还有活人在。”
他一语道中花不识的痛处,一向来说情感没有那么容易表现在脸上的那人眼中浮现出悲切的神情,他咬牙瞪着陆随风,脸上仍保持着笑意,却已经红了眼眶。
“不止咱们……死去的那些兄弟也都在天上看着你呢!陆随风,若非缙王揪出你的狐狸尾巴,时至今日,我还不知杀了咱那么多兄弟的人会是你!老陆,做人得讲良心,到底是观风楼,还是我花不识对不起你,你竟要做到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