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明显感受到那只清瘦的手虚弱无力,根本不足以将他拉上马去,还是萧北城按着那人的手腕,八成的力气都吃在自己身上,完全靠他自己翻身跃上马背。
他满心想着这个姿势飞身上马,揽着马上那人的腰身便可策马同穿于战场,也算是这辈子不可多得的奇遇了,不成想手还没伸出去,就被一巴掌狠打在手背上,紧接着那人便回过头来,露出了一张惨白却泛着异样潮红的脸。
只见君子游脸上仍蒙着遮光的黑缎,却只挡住了左眼,不遵医嘱提早见光的右眼此刻正流着血泪,却也是他唯一视物的途径。
他手挽长弓,箭还落在弦上未发,臂肘向后捶打着,似乎是想将那惹他不快的男人推下去摔出个好歹。
萧北城握住他的双腕箍在怀里,迫他不安分的双手按在自己旧伤未愈的心口,去感受他沉稳有力的脉搏。
他微微俯首,下巴轻抵着那人的额头,落下温柔的轻吻,一睡醒来似乎还在梦里的君子游久久没有回神,待怨言到了嘴边,那吻便恰到好处地滑在了他唇上,将他所有的不满都压了回去。
“子游……”萧北城含着那人的唇,含含糊糊地没有说清,就觉唇舌被人叼了去,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痛得整个人都清醒了些。
君子游余怒未消,一掌将人推远,只拉开不到一尺的距离,整个人又被揽了去,萧北城佯作因他的动作吃痛,一声闷哼便让那人不舍得折腾了,乖乖窝在他怀里。
“何时发现的。”
二人异口同声,随后相视一笑。
看着萧北城拖着一身旧伤,豁出老命来替他讨公道,君子游的气不知怎么就消了去,一掀衣摆反跨坐在马背,与萧北城面对着面,冰凉的手指顶在后者的喉结,白无血色的唇翕动着,声音沙哑而虚弱:“你先。”
萧北城勉为其难地将他空无一物的右手展现在那人面前,颇感无奈,“好好的扳指,不知怎么就被人给摸了去,我记得很清楚,去到祠堂前特意擦拭了一番,出来之后就不见了,到底是被哪只偷心贼给顺走了?”
他拉住君子游不安分的手握在掌心,暖着那人的手温,顺势摩挲着扣在那人右手拇指上的扳指,凑到唇前,印下了轻吻。
那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一路暖到了心里,君子游仍绷着脸色,稍稍往后仰了仰,靠在战马身后,稍歇了口气。
“我么……我是在你给我下迷、迷魂汤之前……”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去,脸色也随之大变,连双眼都瞪大了去,不等萧北城细问状况,他竟身子一歪,直挺挺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子游!”
为防他被乱蹄踏成筛子,萧北城也一同跃下,拉着他的手腕将他护在怀里,以自身替他挡去了跌撞翻滚时的力道与撞击。
“子游!醒醒,子游!!”
任萧北城再怎么护着,他跌下来时还是不慎撞到了头,额角的伤口随之撕裂,紧接着血又涌了出来。
顺着脸颊的弧线,鲜血滑至下颌,顺着脖子流到了领口里,透过虚掩的衣领,能够看到他肩颈处浮现出的暗色蛊纹,萧北城感到心慌,轻拍着他的脸颊,尝试着唤醒他。
“子游,别吓我,这是怎么了,你醒醒!”
正当无助时,一个与拼杀的战局格格不入的人影穿梭在交战的人马间,仙风道骨,一扫拂尘,停步在他身后。
“因为他才是终局之战时能决定形势的那个人,”清尘道长俯下身来,探着君子游的鼻息,甚是满意地点点头,“贫道该庆幸太后死的真是时候,突如其来的噩耗让缙王您与少卿赶赴宫中,无暇推敲贫道那番供词中有多少立不住的细节。”
萧北城脸色一变,感受到周遭风向变化,当即抱住君子游侧翻避开身后铁蹄的致命一击。
清尘道长面不改色随他们退远了些,看着因不适而皱起眉头,尚存理智强行将涌到嘴边血咽回去的萧北城,手指一点他的额心,奇迹般的抚平了那人的痛楚,令他虚乏无力地靠在萧北城怀里,气喘不止。
“你们常人自然难以察觉,在过去的几天内,晗王散播了会引得蛊人与药人病发的毒物在宫中各处,防的就是这个小人坏事,果不其然,您缙王给他下药是假象,就等着他出面救场呢,虽然在过去的博弈中晗王殿下全盘皆输,但至少这一步他胜了,从此之后的每一步,他都会胜出。”
“是吗?”
觉着这一句充满挑衅的意味,清尘道长甚是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可见萧北城一脸无辜地耸了耸肩,他又恍然意识到方才的话根本不是出自他的口。
不会吧……
“道长,你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认为你的诡计能瞒过我的眼睛?你那一套漏洞百出的说辞无需推敲,听的当场都知是胡说八道,还需深思吗?”
当清尘道长意识到不妙,再想抽身却为时已晚,忽觉袖口被人拽了去,低头一看,竟是君子游拉着他不撒手。
那人慢悠悠地睁开眼,朝一脸无奈的萧北城一眨眼、一弹舌,“怎么样,没退步吧?”
萧北城哭笑不得,“那是自然,爱妃的演技一如既往的好,旁人自是比不得的。”
“爱妃?”
“那,心肝儿。”
看着清尘道长的脸色由白转青,心满意足的君子游更感受到了碾压的快感,稍稍坐直身子,拍了拍方才打斗间沾染的尘土,朝对方衅然一笑:“看来是时候坐下来聊聊你的鬼话了,不知道长想先从哪里开始说起,你那不知是否存在于现实的儿子、用什么妖法治愈了我的蛊毒,还是说……”
话至此处,他顿了顿,敛容正色,沉声发问:“还是说,你私藏的那一支仙鹤翎羽呢?”
作者有话要说:子游来救老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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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3章 重华
“呵……”清尘道长冷笑道,“想质问我,也不看看自己的处境,你缙王的府兵都守在后宫,就算陆随风的赤牙卫是一盘散沙,也不至于连十几个精锐都打不过,瞧瞧你们那名少年侍卫吧,看起来他似乎体力不支,人快不行了呢。”
果然如他所言,几番混战后,就算是年轻力壮的沈祠也开始败退,赤牙卫虽不肯听小福子调遣,可他们毕竟是驻卫京城的守军,平日训练有素,擒住几人不是难事,人数压制也是致命的优势,王府的人渐渐不敌。
清尘道长又道:“把本就不多的兵力分散两处,可见王爷你是两边都想护,可惜啊,贪心总归成不了大事,到头来两边失利,你的人还不得恨死你了?”
萧北城不置可否,只伸出三根手指,把握住时机有节奏地倒数起来,三、二……
当他最后一根手指落下时,远空倏地传来一声震地的巨响,仿佛大地都随之摇了三摇,欲围杀亲卫的赤牙卫纷纷一怔。
“啧,听听,凤栖守军拿手的火炮,一颗炸雷就够端了蛮夷的老窝,送老将废帝归西了,你说地宫下面的晗王叔吃不吃的住这这个?”
正当此时,众人头顶阴影掠过,十余操纵飞鸢的甲兵从天而降,以奇袭之力支援现场,迅速制服了尚未投降的赤牙卫,整个过程迅捷到难以置信,连沈祠都瞪大了眼,一脸惊奇:“居然这么厉害!大翅膀练好了真有用哎!”
君子游笑道:“啧,看看,雁息守军厉害的飞甲,一支小队就能掀翻座城池,老侯爷从前亲手调-教出的漠北将士,没让你€€晗王他老人家失望吧?”
“……”清尘道长无言以对,硬着头皮驳斥道:“你想威胁晗王殿下,就得炸了这座宫城,你有胆量在太后与渊帝尸骨未寒时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吗?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真能干出这种狠事,地下还有不知多少被用来炼蛊的药人,你真能置他们的性命于不顾,让他们一起陪葬吗?”
萧北城被这话噎得哑口无言,一时说不出话来,君子游望着他此刻的神情,硬是将一声叹息憋了回去。
他站得端正了些,合严领口盖住了肩颈上的蛊纹,一双沉静的眸子仿佛能看进人心坎里,盯得清尘道长乱了阵脚,急于别开目光。
“那不妨就这样僵持着吧,大可看看是谁先坐不住。清尘道长,你为那个人效力多年,不会不知事情推进得如此之快的原因与他的近况。我与王爷年纪尚轻,还有大把的时间耗下去,可他等得了吗?”
这个时候,满头雾水的萧北城应该多嘴问一句他口中的“他”所指何人,但精湛的演技与作为看客的素质让缙王在这一刻按捺住了冲动,表面仍保持着平静,看似对君子游接下来的话早有预料,只是在享受从他口听到真相的过程。
清尘道长眼色一变,勉强保持着镇定,不甘示弱地回敬道:“少卿大人在说什么,贫道可是一句都听不懂。”
“你最好是真的听不懂,不然我一句句解释给你听,对你来说还真是场煎熬的酷刑。”君子游礼节性地朝人一笑,很快便沉下脸色,字字清晰,沉声发问:“从阴婚案至今,不论是司夜的人来白给,还是晗王的桩桩旧案浮出水面,事情推进得都未免太快了些,因为我做出了出乎你们意料的举动,所以不得不加快进程,以赶上被白白浪费的三年,对吧?”
清尘道长切齿不语,满场静默。
“换了是与你我相似的正常人,就算被拖延三年也是不痛不痒,大可等到我回京再行后续之事,完全不必追撵到江陵,甚至是姑苏。通常情况下,急于推进计划进程的人分两种,急于求成或是身不由己,在我进京后能慢条斯理将每个案子推到我面前的人,可不像是会迫不及待行事的人,所以只可能是后者。”
顺着君子游的思路,萧北城颔首沉思道:“说到身不由己,最可能就是重要之人寿命将至,或病或命……”想到这里,他心下一沉显然是猜到了不甚乐观的可能。
那人勾着他的肩膀,一拍他的胸口是要他安心,“至少不是我,看起来也不是任何被算计的倒霉蛋,所以最可能的就是布局者自己……道长,这位神仙应该不年轻了了吧?”
清尘道长仍是不动声色,唇抿得越发的紧了,似乎正克制着自己不要作声,只要回答,他必会露出马脚。
“让我猜猜,究竟是什么人能对我如此执着,他念念不忘的不止是我,还有我的好哥哥,当然,还有过世的两位父亲,听起来……怎么好像跟我家也有点渊源?他该不会是姓李吧?”
此话一出,清尘道长大惊失色,只怕他万万没有想到,君子游竟然真的一语中的。
而萧北城受的震惊丝毫不比他差,说到姓李的,如果不是相关者李宓父女,那么大胆向前追溯,不难想到一个人。
€€€€大靖废太子,李重华。
他是林溪辞的生父,因无法昭明身份而将亲生儿子冠以其母林皇后的姓氏,隐姓埋名沉浮了近二十年才被人发现他的存在。
林溪辞是他唯一的骨肉,君氏兄弟也便是他仅存的亲人,他会追逐他们并不让人意外,可他招招式式都是为逼命而去,这就让人想不通了。
况且当年景陵大火,林皇后与废太子母子双双死在火场……不,被确认了身份的死者只有林皇后一人,李重华的尸身被烧得面目全非,无从辨认长相,况且又因为高温灼烧产生了骨骼缩化的迹象,更难确认身份。
所以李重华未必真的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一个被世人认定死亡的人,的确最容易行事,在此之前,晗王,甚至君子游都有假死保命之举,却不曾想过还有强者隐匿在局下。
他不敢深思,如果李重华真的以假死的方式瞒天过海,那么在这数十年间,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君子游似乎早预料到此事,并且已经经历过了萧北城此刻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的心理挣扎。
此刻他正观察着清尘道长的一举一动,果然……对方的反应没有让他失望,看来这一次的结果虽然匪夷所思,但还是他赌赢了没错。
清尘道长这口气滞在胸中许久,脸色微微胀红,半晌才释然,黯然开口:“这句话也许并不该我来问,但你是如何发现的呢?”
“既然道长也说了不该问,不如就让该问的人亲自来发问吧。”君子游放手了萧北城,几步走到昭和殿前站定,重重跺了三下。
众人大多不解他的举动,却有少数眼尖的发现他脚下的青砖灰层剥落,显然早有松动,只是一直不曾被人察觉罢了。
接下来便是如死般的沉寂,足足半盏茶的工夫都没人出言,也没有任何违€€之声,时间拖得越久,众人的心悬得就越紧。
终于,君子游先感到了不耐,一步退后,足尖轻扣在石砖一角,猛然发力将其踩了下去,扣动了下面的机关,随即整块青石板都反弹起来,露出通往下方幽深阴暗的地道。
他蹲下身子,用指关节敲了敲暗门,算是尽到了礼节,而后两手拢在面前,对着下面喊道:“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打算窝在下面做缩头乌龟吗?好歹也是做长辈的,别让人瞧不起啊。”
声音回荡在深邃的甬道内,余音还未尽,里面就传来了一声怒吼:“少放屁!你给我闭嘴。”
听着声音,是晗王。
“哟,王叔也在啊,那正好,上来透口气吧,我给您二老摆了茶局,有暮烟阁上好的酥子鸡、芙蓉片,还有芝香阁的酸梅子糕,奶酥小酪,总有合你们口味的,在下面憋了好几年了,不想饱饱口福吗?”
“你少……”
晗王话都没说完就顿了去,估摸着是被人劝阻,强行把骂词噎了回去,可见定是有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令他心服口服,这也更确定了萧北城心里的猜测。
可李重华要如何笼络晗王为他效力?大靖废太子手中当无筹码,晗王这样目的性极强的老狐狸怎会心甘情愿为人效力,无所图谋?
若说晗王有什么在乎的东西,那必然不是权柄皇位,更非金银美人,难道是……
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来的一瞬间就得到了解答,一个须发花白,形容枯槁的老者被人从地宫中扶了出来,看得出他抱病已久,脸颊深凹,皱纹遍布,眼眶发黑,双目无神,浑身上下仿佛只剩下了皮包骨,随手戳一下都够他断了气。
亲自搀扶着李重华的正是晗王萧景澜与柳容安,老者双腿虚乏无力,难以自行行走,浑身重量都压在二人肩头,双脚都离了地。
晗王的脸色不甚好看,似乎是因为这场持续几日的折磨而心神不宁,整个人憔悴了许多,面色不比他精心伺候着的李重华好到哪儿去,连发冠都无心束好,乱发飘然额前,多了些颓废的意味。
他手里拖着把磨光的长刀,许是猜到将有一场恶战,一早就做了孤注一掷的准备,见了君子游便将刀刃抡到了他脖子上,显然是想趁人之危攻其不备。
然而就在逼命的刹那,他执刀的手却被阻了去,君子游只觉颈上一凉,指尖一蹭,鲜血已经流了下来。
第284章 赤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