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多管闲事!你我注定相克,你为了自己的生路也该想我死,装什么大尾巴狼!”
“啧……你要是这么说话,我心里可难过了,相克之前,咱们也是相生的兄弟,手足缺一不可,你在我这儿远比这些烂事重要得多。”
说着,君子游一指心口,被君子安无情拍开了手,却也不气恼。
后者想起身,他便把人推了回去,一连几次,他不嫌累,君子安也嫌烦了,两人僵持着半晌未动,他才放心站了起来,望向萧北城。
依他们的默契无需多言,只一眼相触,彼此心中便已了然,因此君子游没有多问那人的伤势,那人也没有多余提起他的病情,只是假意垂眸看着他随意用帕子包扎起来的伤口,将他的关切掩饰在了暗处。
他缓缓回身,看向被萧北城与沈祠所救,这会栽在一旁,勉强起身的李重华。
他果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刚从阎王手里捡回一条命,仍没有过分的心悸,反之镇定到令人唏嘘。
不怪萧景澜对他掌握长生之道一事深信不疑,这看似都快成了精的老家伙果然是一副得道的仙相。
“难道你就不怕方才王爷的手再慢那么一瞬,你就会人头落地吗?”
李重华嗤笑着爬起来,动作居然比沈祠还快了一步,许是方才危机的一刻,沈祠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下了跌落的撞击,以至于此刻龇牙咧嘴地站不起来,还不如老翁身手利落。
“有什么好怕的,老头子活了一把岁数,把这辈子该做的事都做尽了,也成了最后的赢家,可说对这世间早就没什么留恋了,死……对我这一把老骨头来说,哪儿有那么可怕呀?”
“真如你所说的话,恐怕我接下来这话能燃起你活下去的希望,如果这个时候你‘碰巧’得知自己在与同门师兄弟桓一的暗斗中并不是作为赢家站到最后,是不是也会反思自己这一生究竟算是成功,还是失败呢?”
果然李重华闻言变了脸色,一时激动,竟想去扯君子游的襟领。
沈祠见了心里着急,下意识想去抓人,后知后觉想起对方是个将近百岁的老人,出了丁点岔子都容易闹出人命,再想收手已经晚了,他拽着对方裤腿的爪子已经狠命抽了下去……
关键一刻,沈祠灵机一动,眼看李重华脚下不稳,整个人栽了下去,他立刻扑了过去给人充当肉垫,为防跌下来的力道过大,甚至还挺起身子给人做了缓冲。
这一下跌下去,李重华是没摔着,他身下压着的沈祠可就遭了罪,这一下差点背过气去,而君子游也在混乱之中被推了开,萧北城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便发现那人死死按着左臂,整只手都瘀成了青紫色。
萧北城欲言又止,话到底还是堵在了喉咙里。
君子游几不可察地朝他摇着头,反应依旧敏感,但精神明显已经不足了,眼睑微微闭合,眯着双眼看似一脸慵懒。
不知情的人会当他是游刃有余才会显出如此目中无人的神情,实则熟识他的人都看得出,他疲惫得已经将近极限。
“我想你其实已经察觉到了……作为纵横家,桓一死得未免太轻描淡写,既然你没有提到他死亡的真伪,就说明是亲自确认过的,不知你是被潜伏多年的隐忍退化了智才,还是让来之不易的胜果冲昏了头脑,总之你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完全没有察觉到桓一公公干脆果断的退出意味着什么。”
他话已至此,再多的也不必多说,李重华当即变了脸色,深思当年的细节,不难得出一个结论……
“桓一……桓一他留了后路,是不是!!”
“是,而且他尝试制衡你的人,如今就在你眼前。就结局而言,你是赢家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深究利弊,输的人,却是太子你。”
“是谁?是……”
李重华沙哑着嗓音低吼道,质问中途,他便看到了自始至终站在君子游身后,两手扶在他腰间,借以稳住他身形的萧北城。
“原来,是你啊……”
萧北城有些无奈,轻若似无地叹了一声,就在君子游身后紧贴着他,用自己的身子做了他的靠山,话音近在咫尺,随气息而出吹到耳垂,怪撩拨人的。
“没错,是我。”
君子游微微偏过头来,轻问:“何时发现的。”
“就在太子决意出现在人前时。我恍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久远前布下的一个局,庞大到常人难以想象,布局者绝对不止一两人,更有甚者,或许布局者都不知自己身在局中,为人操控,肆意摆弄。”
君子游又接道:“我不解的一点是,太子你明明可以向父亲昭明真身,亲自培养他成为纵横传人,为何反其道而行,将最亲近的人推给自己的死对头呢?”
问完这话,气氛便陷入诡异的沉默,李重华缓缓抬腿,从沈祠手里抽出裤脚,跌跌撞撞后退几步站定,仰头望着层层卷舒的无边云海,突然笑了出来。
“为什么……因为我比不过他呀。”
沉吟许久,他才下定决心,招认了数十年来不曾直面的真相,疯癫般对着长空又哭又笑。
“比不过啊,比不过……从师时我便低他一头,才智城府皆比不上他,连师父也不看好我,总会在我身上投入大量的精力与耐心,就是不想相生相克,相互制约的纵横一脉,到咱们这一代相差过于悬殊,形成绝对的压制……也许师父早就后悔收了我这么个不中用的徒弟吧。”
他眼窝的皱纹似乎因为肿胀而浅淡了些,陷在幕幕重现的往事里,面上浮现出怅然的神情。
君子游忽然意识到,没了虚名外物的加持,他也不过是个故人尽失,只能活在回忆里追忆往昔的可怜老者。
“我把溪辞给他,的确是因为我自知资质不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我若想赢他,便只有将自己的锋刃置在他的砥石上磨得飞快光亮,再用这把尖锐的刀,刺破他的心肠……可我没想到啊,万万没有想到,连这一步他都算计到了,甚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故技重施,还了我一个萧北城萧清绝……狠,实在是狠啊!”
他远隔云海,便好似再次见到了那令他输得一败涂地的人,苦笑着着寻近处坐了下来,颇有些伤感地望着君子游。
“如今,老虎已将猎物逼到了绝境,是要用利齿撕断他的喉咙,还是将他吞吃入腹呢?”
“我不是猛虎,你也不是猎物。”君子游歪着脑袋轻声道,“实不相瞒,别看我现在人模狗样站在这,好似在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实则我自己清楚,在朝廷混乱,局势动荡的当前,官不官民不民的现状下,我没有资格决定什么人的生死,所能做的只有勉强保全自己,所以你不必担心我替什么人向你索要说法,真正意义上与我有关,且受你所害的人已经不在人世,是非对错对他而言已是空谈,我也没必要揪着自己不曾参与的过去不放,所以咱们各退一步,互相放过彼此吧。”
越说下去,他的气息越加虚弱,众人闻之皆愕然,尤以李重华本人与君子安最甚。
后者几乎暴跳而起,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果然是要放过他!君子游,他是你的杀父仇人,是你的杀母仇人,你不是很爱自己的养父吗?难道这种时候,你要对不共戴天的仇人心慈手软吗!!”
萧北城食指抵着唇,向他做了噤声的手势,见他仍怒目相视,不肯罢休,甚至有再次起身伤人的意思,便一脚绊在他膝弯,令好不容易站起的君子安又跌坐回去,一声令下:“都拿下。”
训练有素的亲卫立刻将人团团围起,以铁链镣铐束缚他们的手脚,以免他们再起伤人歹念。
不得不说,君子游对李重华的确起了恻隐之心,亲自俯下身来,解去他双踝上沉重的锁链,究其原因是看在他年事已高的份上,对于过去他所行的一切,仍是不能苟同。
“君子游,杀了他!算我求你,杀了他……我这一辈子都毁在他手里,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凭什么害我至此的他可以逍遥法外!!”
君子安被亲卫阻拦着,即使双手被桎梏,依不死心地出手,试图抓住他最后的希望。
亲卫推搡着将他拉至远处,他便一次次向君子游伸出手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看见了他,君子游便好似看见了曾在苦海中苦苦挣扎的自己,情不自禁握住他伸向自己的手,主动靠近了那人。
不知是被久违的亲情唤醒沉睡的柔情,还是想到自己被毁去的半生,痛不由己,君子安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你不知道……你永远也不知道我这辈子是怎样过的,我所吃的苦,远超出你的想象,你不知道他为了让我成为纵横传人,都逼迫我做了什么,求你,杀了他……给我这荒唐可悲的一生,一个善终吧……”
君子游抚着君子安瘦削的下巴,擦拭他脸上被溅射的干涸血迹,轻声安慰:“别这样……”
那人濒临崩溃边缘,垂首靠在他肩头,哭得不成样子,“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不会知道受尽折磨的我有多痛苦……我只想他死,只想他死!”
君子游轻拍他的背作为安抚,感受到他的哽咽与哭声渐息,才小心翼翼应道:“哥哥,我不会杀他的。”
那人难以置信地抬眼与他相视,似乎不敢相信到了这个份上,他仍能硬起铁石心肠,无视自己的哀求。
短暂的沉默后,君子游叹息道:“因为我不想你死。”
君子安闻之愕然。
“我知道这些年你受了委屈,过得不易,他的确罪孽深重,罄竹难书,可他与这段仇怨也是支撑你活到现在的唯一支柱,我不敢想象这些强加于你的痛苦猝然消失后,你会怎样……我不是不想让罪人得到惩罚,不是不想捍卫律法的尊严,不是不想给你我,乃至所有受害者公道,我只是,不想因为这而失去你,在我心里,你比这些都要重要,所以,请原谅我的自私吧……”
君子游原以为,君子安内心的仇恨早已根深蒂固,绝无可能被他一番话所打动,也做好了被他怨恨的准备,甚至想好往后长久伴于身边,细水长流地修复断裂已久的亲情,与那人所受的一切创伤。
这个过程也许有些痛苦,最初还会伴随撕裂与挣扎,可他愿意为此踏出第一步,并决心不管那人倒退多少步,他都会赶上他的脚步,将他抱在怀里,告诉他:哥哥,还有我在爱你,请你留恋世间,为了这份感情,活下去吧。
虽然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能伴在那人身边的时间也是一弹指顷,扪心自问,他其实并没有信心面对那人极有可能的激烈抗拒。
良久的沉默,君子游的心跌落谷底,他反复自问,没有切身经历过那人绝望的自己,有什么资格要求他放下那段仇恨,重新来过?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他凭什么?
“……好。”
这个回答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君子游一怔,半晌都没能回神。
他望着君子安的侧颜,反复确认着这话的真伪,很怕这只是那人为让自己大意而权衡的假话,随时可能反悔,一切美好都不复存在。
君子安也没想到自己会妥协,话都说出了口,再反悔就不像男人了,于是苦笑着拍拍他的脸,“看来你是被骗怕了,至少这次你可以放心,我最恨别人欺骗于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有他的承诺,君子游这才安下心,跌坐在地,以一种十分没有安全感的姿态将自己蜷缩起来。
君子安还当他是喜极而泣,又不想被人看见丢人的样子,心里还在想:这小子真是没变,和从前一样臭屁。
连一众亲卫都被这对兄弟前嫌尽释的场面所感动,沈祠还偷摸抹了几把眼泪,照理说事情至此,已该是皆大欢喜。
然而,萧北城却察觉到了那人的异状。
他单膝而跪,俯身在那人身前,温热的手指触碰着那人的额头,却只触及一片湿凉,蜷着的那人竟满头冷汗,脸色微微泛了青。
“子游!”
君子游眯着眼,抬手一指李重华,萧北城便会意,当即命人将他押了下去。
经过君子游身边时,李重华的脚步明显停顿,押送他的亲卫看在他年已近百的份上,没敢粗暴待他,只是低声喝道:“老实点!别想搞鬼!”
“鬼是搞不了了,一把年纪,只能见鬼了。”
李重华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侧眼睨着君子游,仿佛是体贴了那人这一刻的虚弱,刻意不去看他落魄的姿态。
伫立迂久,李重华才再次开口:“其实……我去看过他的。你的猜测很多都应了现实,但这一点,你却说错了。”
君子游抬起头来,似乎没了说话的力气,只有眼神在无声追问他所指为何。
“我是说,他走的时候。”李重华沉沉道,“我是不够爱这个儿子,却没到真的不在乎他的地步。溪辞走的那天,我去见过他的,他看到我时两眼清明,却一言不发,只是在那里静静望着我。我与他隔着栏杆,相对甚久,他都没有开口。后来,是我放进了秦之余。”
这一点君子游很早便想到了,他知道被羡宗勒令禁止与林溪辞见面的定安侯定要使些手段,才能见上那人最后一面,为他不圆满的人生收尾,可他没有想到,藏在暗处促成此事的竟会是李重华。
“我是看着他走的,为送他一程,还乔装改扮,混进黎三思的人中。是我和前相整理了他的仪容,将他殓入棺中,我亲眼看着心思各异的人们索取他能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痕迹,亲眼看着他入葬景陵,再无重逢之日,心都要碎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啊,我是利用了他,是把他当作了复仇的工具,可他是我的儿子,我怎能不疼啊……”
李重华老泪纵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沈祠伸了伸手,大抵是想给他拍拍胸口顺气,却又觉着这人罪孽滔天,恐怕不值得同情,关心了他就是置万千被害的无辜者于不顾,因此手悬在空中,半天都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萧北城看出他的心思,朝他点点头,就在他疑惑自家王爷是在赞许自己的决心,还是想他帮帮这个年迈体衰的老者时,君子游出了言。
“把太子带下去好生安置吧,他还得留着命接受朝廷与百姓的审判,切不可大意,谁要是敢放走了他,或是疏忽大意,让人钻了空子,先一步取了他的命,就代他承担应得的惩罚。”
至此,事情该告一段落,李重华被带走时,仍因忆起了那被他害死的儿子痛哭不止。
君子游遥遥望见一人立于角楼,因不堪重负而弯下的腰背尽显老态,正是方才出现在李重华回忆中的定安侯秦之余。
他没有到此质问李重华所做这一切的目的,也没有逼他为林溪辞之死负责,君子游想……
“也许到最后,父亲其实原谅了他吧。”
他的目光在远方的秦之余与李重华渐远的背影之间徘徊几次,才下了定论,“我想,父亲想得到他的认可,原因也是在于他想……他想……”
“子游!”见他眼皮发沉,一副将要睡去的模样,萧北城内心的恐惧顿时蔓延至四肢百骸,瞬间感到一股寒意直冲天顶。
他扶着那人坐了下来,抚着他汗涔涔的脸,很快便发现蛊纹已在不知不觉间顺着他的脖颈攀上了耳缘。
“别急,别慌,我还好。”君子游勉强勾出笑容,身子微微前倾,靠在了萧北城怀里,“可是我还……还有一件事未做完,你可以帮、帮帮我吗?”
“不!我已经纵容你太多次的无理取闹,再做出让步,我一定会失去你。”
“清绝……”
“你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
“清绝!”
他没能说完后面的话,便被吻了去。
君子游已经记不清是自己主动吻了萧北城,还是那人不抱希望地靠着他所能给他的,最温柔的方式,安抚他躁动不安的情绪。
“别这样,子游。”萧北城握着他冷得吓人的双手,揣在心口捂着,却无论如何都暖不起他的掌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