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绿柳军在城外伏击火光冲天杀得过瘾。师律站在城墙往外看,急得手痒痒。
“阿凉哥哥你自己在这呆着吧,我带一批人下去从后面截他们!叫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宴语凉却拦他:“不行,不准去。归师莫掩,穷寇勿迫,围师必阙。你不许去给岚王添乱。”
师律:“啊?啥?”
宴语凉无奈:“就让你多读些书!你身为将领,怎会不知晓这世上有‘困兽之斗’‘鱼死网破’之说。哪怕是歼灭战,一旦在战场上全断了对方后路逼得人无路可走,那便是狗急了也会跳墙。何况敌军还是处月精锐?”
“不说别的,换成是你,如果反正横竖都是死,会不反杀几个敌人回本?这种末路之徒最难对付,何况万一拦截不成反倒减了城中守军让他们杀进城里来那还得了?”
他只顾着教育师律。
却冷不防突然间,师律整个人就扑了上来,一把紧紧就抱住他。
“哥哥……”青年的声音委屈,掉了好多眼泪,“师云哥哥,师云哥哥,阿律好想你呜呜呜……呜哇哇哇皇帝哥哥你刚才说话的样子好像我大哥啊!”
宴语凉都懵了。
他看着四下无人,摸摸师律的头。虽然明知道师律和岚王一样都是二十五岁,但他看师律,不知为何永远像看一个十六七的毛头小少年。
热血、灿烂、鲁莽、纯真。
他哄着师律,不禁也在想。而这少年那位英年早逝的将军哥哥,又会是个怎样的人?
是否如他一般英姿飒爽,是否如他一般光明炙热。
……
夏天的大漠,夕阳会余晖会照映很久很久。
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算远。
宴语凉抱紧庄青瞿的腰,马儿在丛林中向另一个方向飞驰。越过蜿蜒泉水,踏过树根青苔,松针树叶擦着脸颊而过,梭梭风声。
直到某一刻,森林突然没有了。
风声呼啸又安静。眼前是一片戈壁,苍凉幅员、乱世嶙峋,天际一片硕大的残阳如血。
宴语凉睁大眼睛。
一时间无数杂乱的记忆突然填补进来。
心与耳侧都在震颤轰鸣。马儿渐渐慢了下来,走在这一片一马平川的戈壁上。
他想起来了。
这片疆土在锦裕初年的时候,曾一度沦陷在北漠手中,师云就死在这片土地上。
那年师云二十九岁,而下个月宴语凉也要满二十九了。
宣明二十六年,十八岁的师云入朝为将。
庄氏有绿柳营,师氏有梧桐军。两家都是大夏开国元勋,师云家虽然没有庄氏显赫,却也是代代将才。
宣明年间北漠连番侵扰,北方疆土不断被蚕食,年轻的师云费尽口舌,终于说服朝廷建立梧桐铁骑来抵御大漠骑兵。
他努力训练梧桐骑兵,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一心盼望着能训练出一对严整铁骑,对抗北漠的精兵。
可仅仅一两年后,梧桐军的装备、经费就被严重削减。身为骑兵营甚至连马匹都不足,根本难以为继。
师云写信给庄薪火,写信给澹台荣焉、写信给皇帝。
无数次上书,杳无音信。
数百年来师家一族最为看重名节,因而在朝中一向独善其身、从不拉邦结党。
结果竟却是无论在庄氏还是澹台氏眼里,都是百般拉拢不得、不识抬举之人,必须打压。
宣明二十九年,北漠大军南下抢掠。
梧桐军虽奋勇御敌,但因为兵力和装备差距太远最终全军覆没。那一年云盛城被火烧,夏侯烈老将军的父亲吐血而亡,是大夏惨淡以割地赔款勉强结束战争。一片黑暗。
二十一岁的师云孤零零回了京城。
身为“武安将军”,却再也无兵可领。
朝政昏聩已是积重难返,所有忠肝义胆的将士与百姓不过是权贵手中随意操弄的旗子,任凭他再如何有一腔报国之志,也难力挽狂澜。
同师云一起回京的军官眼中很多已失去了光彩。从此纵情声色、流连烟花酒馆,再不问世事。
师云却入宫做了太傅。
在大夏朝,“太傅”是教皇子们读书的官职,品级不高但可随意出入宫廷。文官武官都有,亦有专教音乐书画的。
师云武官世家又骑射一流做武职太傅也算合适。
那一年宴语凉十一岁,第一次见到师云。
在演马场上,年轻不羁的将军一身银盔红缨英姿勃勃。黑金连发重弓射中靶心,引得当时还是孩子的皇子和伴读们一片欢呼、满心崇拜。
他的眼睛里有明亮的一团火,那是宴语凉对此人最初的印象。
而其他太傅们,很多都已经是摇头晃脑、鱼目一般浑浊的眼睛。
大夏国运一路下沉,很多老臣都不好受,干脆就此逃避不再提起、又或者私底下借酒浇愁。那几年宫中随处可见提不起精神的行尸走肉。
只有这个人,刚从战场失意而归,却仍是心地光明、一腔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