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从来没有听到过!
一直以来,耳边嬉笑怒骂有之;愤意怨责有之;咬牙恨声有之;都少人来,多少人走,却是没有听过这样的语气。
真好啊,贴心贴肺,熨地整个人都踏实了。
晏兮微微抬头,他眼里糊了泪,他看不清了海棠雕花窗外迷蒙的月光,但看清了身边为他张开温暖怀抱的杜梨。
多年漂泊浪迹,隐忍不诉伤痛,打落牙齿和血吞,黑暗中俯舔伤痕,此刻终于松弛了身心。
他多年未曾哭泣,此时全身骨结咯咯作响,眼泪珠子扑簌簌往下掉:“我疼啊,令君,我真疼啊......”
“你要是疼,就说出来,示弱不是弱点,是一种力量,你遵从自己的内心,这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啊。”杜梨见他这样,之前竟是习惯了忍耐。
杜梨沁心入骨,柔肠寸断,他抚着少年的头缓缓告诉他:“即便我们修为仙身,七情六欲亦是不能免之,我们没有办法麻痹一种情感,若是麻痹了脆弱,情感是联系的,那样幸福和喜悦都会麻痹,没有了脆弱感,你的幸福和喜悦亦会少掉很多。”
......
杜梨听着耳边匀净的呼吸,浑小子竟在他肩窝上睡着了,多半是疼累了。
他轻手轻脚地把晏兮放在枕头上,又摸了摸他的脸颊,热到是没那么热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消肿。
折腾了这么久,杜梨也有些乏了,他转身回卧榻,才要睡下,想了想,又拿了自己枕头到床上摆好,挨着晏兮在他身侧躺下了。
万一这浑小子半夜有什么风吹草动,好有个照应。
****
晏兮的生命力尤其顽强,休息了一晚之后,第二天该咋滴还是咋的,照样生龙活虎。
一句,牙疼于我有何哉!
杜梨确定他没什么大碍之后,也不敢掉以轻心,又琢磨着把控这浑小子的甜食摄入。
敷春城汇聚了南北菜式,饮食尤其丰富,南边的翡翠豆腐、芥菜黄鱼卷;北边的炸响铃、通花软牛肠;蜀地的五香糕、猪油泡耙、冰桂藕丸;谓南的时辰包子、岐山的臊子面、三原的马鞍桥油糕,等等菜式,应有尽有。
这个时节杨花拂面,敷春城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河豚很好吃,但是有毒。敷春城有谚语:“拼死吃河豚。”
但是有高级的厨师整治得法,是不会中毒的。
二人城里城外地游玩了几天,整个敷春城已经走了大半了。晏兮想吃河豚,正好街边有一家饭馆,卖河豚的。
这家饭馆有一个祖传的木板,刷印保单,内容是如果在他家铺里吃河豚中毒而死,主人可以偿命。
如此自信,可见掌柜手艺不是吃素的,晏兮牵着杜梨上了二楼,细心地提醒:“令君,小心脚下。”
杜梨今天穿了一件云雾白的长袍,略带点纱质的材料,用几乎看不见的银线秀了疏疏的竹叶,阳光下闪烁出一点轻灵的光,既矜贵又飘逸,若不是身负长剑,看起来像是簪缨世胄家的贵子,温润坚韧,令人心安。
晏兮习惯了暗色的衣服,换了一件鸦青暗纹窄袖袍,墨环束带垂与袍齐,从臂间顺下露指护手,防身的武器药物皆置于袖中。他的神情总是带一分不屑,一分跃跃欲试的挑衅,到也是另一派少年风流。
楼上靠窗的位置坐着一老一小,那个老的对着一盘子河豚发呆,举着筷子大为不忍。
那个小的圆润的脸蛋,长得十分灵气。然而即便再灵气,用手抓着烧鸡在哪里大啃特啃,给人感觉就不会太好了。
她啃完了烧鸡,举起旁边一个柴烧瓦槌瓶,那个瓶子是店里插散花的,容量足足有一斗,她仰头吨吨吨地喝下了一花瓶的水,打了一个饱嗝,心满意足地对旁边的老头说:“爷爷,这个瓶子不错,喝水真痛快啊,我们买十个大窑子,再买一些烧瓶子的人,让他们回去天天给珠儿烧水瓶好不好?”
“姑奶奶,你少喝点,你肚子不涨吗?”老头一脸生无可恋地,“我们家湿气重,烧不起来,你喜欢大水瓶,我用一千年玳瑁的壳子给你做一个,那样更大更好。”
九龄珠嘟着嘴不愿意,玳瑁、珍珠、砗磲看都看腻了,她现在就要这个这个瓦槌瓶。
她眼睛滴溜溜一转,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我们可以买一个海岛,把大窑子盖在岛上,这样不就好了,爷爷,我机灵吧?”
“......”
晏兮皱皱眉,这是峨眉山上下来的猴子吗,赶紧离她远一些,免得沾上那一身村气。
他拉着杜梨在另一侧的桌子旁坐下来,又问杜梨想吃什么,杜梨点了几个之后,他又补了几个,当然进店必点河豚不能少了。
杜梨夹了几筷子菜后,从袖中拿出一个锦匣,放在桌上,“给你的。”
“这是什么?”
晏兮放下筷子,去拿锦盒,打开后待看清楚了里面的东西,嘴里的缠花云梦肉掉在了碗里。
锦匣内是一方锦绫装裱的卷轴,卷轴为丝绢材质,刷了一层珠母贝壳粉,看着很是价格不菲。
真正让晏兮心跳的是卷轴旁的东西,那个东西长约四寸,宽二寸,材料为铜制,形状似鱼。
一侧可分辨鱼头、鳞、背鳍、腹、尾,头部,靠近鱼嘴处有一圆形穿孔,另一侧是平面,錾刻两字“清河”。
是杜梨的鱼符。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睡什么睡,周末不需要睡眠,暴更暴更,更年期也暴更。四章上供。
沉醉在阿梨的温柔中....
☆、暗流
“给我的?”晏兮有些懵。
城隍的尉官皆佩戴鱼符,但鱼符却不是只有尉官可佩戴。
挂符之人多是主君亲近信赖之人。
授符需加以神印,歃血为祭,令有卷轴告身,启告于天地,达于城隍,方算礼成。
晏兮绝对想不到,在路边这样一家简陋的苍蝇小馆,这样简陋的一张桌子上,杜梨自然随意地把鱼符给了他。
“早该给你的,今日吃鱼才想起,原是要行大礼,不过心意也不在那些虚礼上。”杜梨夹了一筷子银丝供,面色如常:“清河有符为二,就是这两只了。”
杜梨又拿出另一只一样鱼符,两只鱼符平面相扣,合成一只完整的鱼,杜梨执鱼符道:“尉官皆佩戴鱼符,与你鱼符,并不是要让你居于我之下,而是告诉你,我为城隍一日,你可以随时回清河去。”
晏兮怔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杜梨能这么待他。
鱼符也叫鱼契,一旦契成,永不可毁。
杜梨这样做法,像一个绝对不会反悔的承诺。
杜梨的话不多,语气亦是平静,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晏兮的不安,给了他保证,要他安心。
晏兮拿着鱼符,喉头像是咽了一个千斤重的橄榄,心头又甜又酸,一时不知道该悲该喜。
他撂了筷子,菜也不吃了,整个人像抽了骨头一样慢慢瘫倒在杜梨身上,很有自知之明地说:“令君,我坏地很,贪嗔痴慢疑五毒入骨,怕是玷污了你的鱼符......”
“不算太坏。”他们坐的位置甚是偏僻,周围没有什么食客,杜梨拍着他,安慰道:“还好,并非无药可救。”
“你就是救我的药。”晏兮接着说,“你这药一到,我这病就除病根儿了。”
“令君,我会改,” 晏兮倚在杜梨的膝盖上,抱着他的腰,满目痴迷地说:“但是我已经坏太久了,想改也可能改不了太多......”
“嗯。”杜梨答应一声,他本来也不对晏兮抱太大的希望,晏兮做过的事是抹不干净的,杜梨给他鱼符,不过是尽力想把他往正确的道路上引一引。
又看他大庭广众之下软绵绵的样子,实在不像话,便扶着他坐好,务实道:“你莫要拿他人性命开玩笑,凡事再与我商量一二,与你鱼符也不算什么。”
“我好好干,不给令君丢脸。”晏兮感激地收下鱼符,看了又看,手足无措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奉承这个宝物才好,他嘴里无声地比划:“这是令君给我的信物。”
和杜梨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太奇妙了,杜梨告诉他,不需一夜之间改变,也不会变的很完美,但给了他希望,让他走到绝路时还有退路。
晏兮觉得他真的好喜欢杜梨,杜梨给他的体验,说多少次谢谢都不够。
他觉得前半辈子那么倒霉,可能都是把所有的好运气存起来加上,好叫去换一个碰上杜梨的机会。
打心眼里说,和杜梨相遇是这辈子最美好的事,所以,晏兮说:“谢谢你,令君。”
杜梨对他笑了笑,给他夹了一块鱼肉,“快吃吧,凉了就不鲜了。”
****
在敷春城这些天,晏兮一直黏着杜梨,恨不得和他长到一起去,不过他也有撇开杜梨独自行动的时候。
敷春城最大的一家药店里,晏兮独自一人在货架间穿梭,这里贩卖一些配置好的成药。
他转了许久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药店的伙计上来问客官要什么?
他和伙计耳语几句,伙计一脸了然地把他带到一个货架前,晏兮找到一个青玉小瓶,揣着它到柜台旁付了帐。
敷春城民风开放,堂倌见晏兮买了这个东西,一个异样的眼神都没有,一句多余的话都不带,公事公办地结了帐。
晏兮揣着小瓷瓶走出药店的时候觉得身体轻盈,春风和煦。
他跳上屋顶想操条近路回去,跃过一条暗巷时听闻似有异声,这个略有些熟悉的气息是......
鱼腥味。
暗巷,地面上。
到处都是长着尖刺的海胆,拖着长长鼻剑的箭鱼,九龄珠手握龙头大铡刀舞了一个势花,一脸愤恨地盯着面前的人。
龙头大铡刀全长丈二,龙头化铡刃,口吐太极八卦阴阳鱼。
铡刀尾部为鱼尾形,中有一古钱币图形,彰显了水族没啥不能没钱的道理。
这是历代遥海之主使用的武器,上一任主人是鲟鳇鱼蔑刃。
铡刀舞起来巧妙又威猛,飘逸又霸气,钩挂撩砍皆可,如虹气势扑面而来。
不过九龄珠此时身量未成,铡刀对她来说太过于巨大。
对面那人身形隐于斗篷之下,从身高、以及纤长脖颈处滚动的喉结来判断,是个男子。
他身形微动,便是凛凛杀风。
眨眼间,九龄珠已经被钳住脖子,双脚离地扣在了墙上,墙面因为力量的冲击,陷进一个浅坑。
九龄珠急咳几声,龙头大铡刀哐地掉在了地上。
“就这样吗?小瞧对手也要有个限度。”男子的声音如一把脆冷的剑,他执一柄铁骨菱花细扇,稍稍拨开九龄珠覆额的碎发,看清了来人的相貌,似是在回想:“你是......蔑刃家那个小姑娘,出乎意料,成长地令人颇感兴趣。
随后他话峰一转:“不过,这身手太无趣了,也就拿出来吓吓人。”
九龄珠眼中的憎恨怕是要挤裂了整个眼眶,自己撇了刺鲀爷爷出来玩,如此的近距离下,感知了仇人身上的味道,抑制不住报仇泄恨的冲动,就要来手刃仇人。
如今这情形,只怕......
她被掐得有些窒息,却还是迎上这人的目光,排山倒海地倾泻着眸中的恨意。
“为什么不讨饶?”那人浑然不介意她释放的恶意,“活着离开这里,不就有了再次讨伐我的机会吗?”
向仇人讨饶,这样的屈辱之事如何做得。
那人看着九龄珠的神情,极是不理解她,问道:“你难过什么?”
“当然是不甘心,明明要杀的男人就在面前,我却什么都办不到。”九龄珠从喉咙里艰难地发出气声,她被锁住喉咙,呼吸已经渐渐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