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释一行人选取了一处宅子为据点,图朵三卫的人分守院门和各处墙壁,以血肉之躯筑起的防线愣是让暗门的人束手无策,前进不了分毫。
从正午一直打到日暮薄金之际攻势才渐渐减弱下来,刚待缓一口气的功夫,宅子大门突然被敲响。
随行的村民们受了惊吓,皆被吓的一哆嗦,瑟瑟缩作一团,生怕门外的人冲进来。
但那敲门声不缓不急,两声之后又两声,正在两厢僵持之际,苏岑却道:“开门。”
祁林回头看了一眼,见李释默许,这才抬步上前,开了那道以众人性命护着的门闩。
门外站着一个头发半花的老头,背脊微偻,手里端着一根烟杆,静静接受众人的审视。
“前辈,”苏岑登时一喜。
只见老头进来后静静扫了众人一眼,径直走到李释身旁,屈膝弯腰,“老臣前大理寺卿陈光禄,见过王爷。”
第165章 孤军
李释忙伸手把人接住,“陈大人不必多礼。”
周围的村民看见老头都像有了主心骨一般,凑过来叫了几声“大人”,只剩苏岑还没回过神来,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眼前人。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是陈大人,只有他被蒙在鼓里,当初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在这人面前班门弄斧,他把自己埋了的心都有了。
苏岑难以置信地又亲自确认了一遍:“您真是……陈大人?”
老头一笑:“怎么,让你失望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这陆家庄,陆小六,《陈氏刑律》竟然是这样……”苏岑有些语无伦次,一边问着一边心里渐渐明晰起来。
可不就是该在这里,就该是这样。
陈光禄陈大人一生破案无数,生在案子里,长在案子里,最后可不就是把自己也融进了案子里。
“行了,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陈光禄在苏岑肩上拍了拍,“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从这里出去。”
若说这村子是个硕大的棋盘,能从陆逊手底下把人带出去的,也只有陈光禄一人了。
只见陈光禄端着根烟杆走在前面,在村子里几经盘绕,所途径的棺材竟真的老实了,再没有从里面蹦出过人来。
一众村民跟在陈光禄后面,明明只是个背影有些佝偻的老头,却比跟着骁勇善战的图朵三卫还要安心。
等所有人从那奇诡异常的村子里出来,一条羊肠小路连着不远处的一间茅舍,背倚虻山,门前鸡鸭成群,没由来都觉得一阵亲切。
“我来的时候已经看过了,出村的路被封死了,”陈光禄和李释走在前面,背着手边走边道:“咱们这些人硬冲出去不现实,还得靠那位小兄弟搬来的救兵。”
李释转了转手上的扳指,“禁军从徐州过来,最快也得明天,今夜是场硬仗,对方一定会动用一切办法把我们留下。”
陈光禄道:“我那陋室没别的好处,就是底下都是岩石绝对没有暗道,他们要想靠近,只有这一条路能走。”
陈光禄这宅子位于山脚之下,可以俯瞰到整座村子的情形,而且这条上山的小路两侧乱石林立,根本不能行人,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只要图朵三卫守住了这条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暗门的人就别想靠近。
两人对视一眼,李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筹备这天可是筹备了挺长时间了吧?”
陈光禄稍一拱手,“接下来就仰仗王爷了。”
到了宅子把村民们安顿好,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陈光禄将自己那堂屋收拾出来给李释临时作了个军情处,供其布兵推演。李释尽可能将图朵三卫的每个人都物尽其用,二十几个人足抵得上一支百人队伍。
本来还需要一个人负责来回通报战况,这无疑意味着又要损失一名战力,不曾想陆家庄的那些村民竟主动请缨,上前厮杀他们或许办不到,但干一些小事、杂事却是义不容辞。他们想必也明白,若不是顾及他们,这些人武艺高强,不见得就真的杀不出去,这些人像陈大人那样护着他们,他们自然不能成为拖累。
况且他们憋了太久了,胆战心惊不见天日地活着,生不能立名,死不能立碑,身上带着一副沉重的枷锁,如今好不容易能把这枷锁打碎,自然要拼尽全力。
夜幕初降,宅子外迸发了第一声刀剑相撞的锐响,紧接着如投石入海,瞬时起了涟漪,杀声大作,刀剑如雨,哪怕是在房里的人也瞬间嗅到了浓烈的血腥气。
而此时房内除了李释随时关注着外面的情况,不时跟进来报信的村民交代几句,剩下的两个人守着一盏残灯,已一言不发地对视了半个时辰。
最后还是陈光禄先败下阵来,看着苏岑笑道:“行了苏小友,想问什么便问吧。”
苏岑眼前一亮,一时间有些激动地搓了搓手,“我整理过当年您办理过的所有案件,也曾拜读过以您所破的案子编纂的《陈氏刑律》,对您崇拜敬仰的很,当初还试图打听过您的下落,不过张君张大人没告诉我,不曾想竟然能在这里见到您,实在是一时激动难以自持,还望您不要见怪。”
李释在一旁轻轻地皱了皱眉,他来都没见这小兔崽子这么激动,敢情到最后他还比不过一个糟老头子?
陈光禄笑着点点头,“见怪谈不上,你这后生倒是有趣的很,我有好些年都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了。”
苏岑想起自己之前那些猜忌和试探,不好意思地一笑,“让陈老见笑了。”
之后才正色道:“您还记得当初的田平之吗?”
陈光禄微微眯了眯眼,不由心道:“这小子当真厉害,一下便点出了问题的关键,这一系列案件的起因,可不就是那个叫田平之的仕子。”
“永隆二十二年春,正赶上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大批仕子涌入京城,不等会试开始,私下里便已经先较量过一番了。”陈光禄遥想当初的京中盛况,百家集萃,茶楼酒肆里到处都能看见那些白衣仕子模样的人,比诗斗对,听的久了连街上叫卖的儿童都能吟上一两句。
“当时最为瞩目的有两个人,一人是写实派,出口便是民生多艰,苍生社稷,妥妥的栋梁之才。这人后来也不负众望,官至丞相,也就是如今的柳相柳€€。”陈光禄顿了顿,接着道:“还有一人,生性浪漫,颇有些放浪不羁,所作之词也皆是些歌咏山川流水的佳作,舒朗大气,卓雅不俗。而这个人,就是田平之。当时仕子中早有说法,一甲三人中状元、榜眼必定是这两位占了,剩下的人努努力,看谁能夺一个探花位置。”
苏岑:“这两个人嫉贤妒能,彼此不合?”
陈光禄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柳€€和田平之是难得的瑜亮之交,互相欣赏,经常同吃同睡,通宵切磋文章,当时还有人戏称两人是‘鸾凤齐鸣’。”
“‘万籁齐开惊鸾佩,九州通衢天上来’,”苏岑不由想到当初下扬州时途径汴州,在那个小草棚里与人斗诗听到的两句,柳€€字仲佩,而‘天’通一个‘田’字,这诗句明里看是写黄河入汴的波澜壮阔,实则却在暗喻两人,一个‘鸾’字则像是印证了那个戏称,若这诗真的田平之所作,两人只怕还不仅仅是瑜亮之交那么简单。
而柳€€却说他不认识田平之……
“谁都没想到,风光卓绝的状元之才,就那么死在了考场上。”陈光禄幽幽叹了口气,“后来田平之的父亲找上我,想让我帮他查田平之的真正死因,我自三月接手这个案子,距离当时案发已过去一月有余,但好在当时气候尚冷,人又埋在冻土里,挖出来时倒还算齐全。当时这个案子的仵作是从万年县县衙征调过来的,姓武,有些真才实学,通过多方排查验证,发现田平之生前就患有哮喘,而在他胃里的食物残渣里竟找到了榛子粉。”
“是毒杀?!”苏岑震惊之余凝眉细想,“会试三天都是自己带吃的进去,也就是说田平之在进贡院前就已经被人盯上了。能给田平之的食物动手脚的必定是他的身边人,田老伯随儿子入京陪考,田平之所带的食物应该也是他准备的。但他不可能不知道田平之从小患有哮喘,更不会加害自己的儿子,除了田老伯,田平之身边的人……也就只有柳€€了。”
陈光禄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我们当时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刚刚查到柳€€身上,柳€€便被钦点成了状元,再后来,太宗皇帝驾崩,先帝继位,柳€€身为天子门生,深得先帝器重,供职中书省,官拜中书舍人,一时之间风头无两,就不是那么好查的了。”
苏岑皱眉想了一会儿,道:“可我还是不明白,如果只是因为状元之争,柳€€和田平之的才学不相上下,两个人一个状元一个榜眼早已如探囊取物,两人又是好友,柳€€怎么会因为这个就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