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赵家夫人尚在老家,只赵茗一人尚不知事,跟着赵茗在京城住着,柔软的小手碰触到了赵长宁的额头,小声道,“哥哥被人抬回来,我害怕。”
赵长宁紧紧搂着赵茗,赵茗觉得肩膀上湿了一片,再瞧了瞧赵长宁,却从那张俊秀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建安十七年,赵长宁入内阁。同年,他翰林院的老师林汾辞官回乡。此后赵长宁便归于内阁首辅陆泽海一派里。
内阁八年,终于将曾经干干净净的少年磨洗成了双手染满血腥的奸佞。
到了建安二十五年,一时权倾天下的陆家被抄,四五百口人悉数流放岭南。
据闻陆家被抄时珍宝遍地,满屋子的夜明珠煜煜生辉。
陆泽海临行前镣铐加身,赵长宁前去送他,这位半生风霜富贵并行的首辅对他摇头笑道,“后生可畏啊,老师当含笑九泉了。”
他口中的老师,正是赵长宁的外祖父。
赵长宁端端正正的跪了下来,对着陆泽海的背影磕了好几个响头。
陆泽海对不起天下人,却没有对不起赵长宁。
没有一个人知道,所有上达天听的证据,均由赵长宁一手所呈。
建安二十五年冬,皇帝病重,不顾朝野非议任命赵长宁成为内阁新的首辅。
赵长宁成为首辅的那一天,曾踏过五个被皇帝当场杖毙的言官的尸体。
病重的皇帝冷笑着,“外头那群蠢货,只看的到当下。”
赵长宁跟在皇帝身后,不发一言。
皇帝摇了摇头。曾经英俊的帝王也在岁月的磨损下两鬓略泛起了白色,神情肃冷深沉,转头看向赵长宁的时候又显得有几分柔和。
皇帝似乎想摸一摸赵长宁的发顶,赵长宁微微一侧,皇帝的手落了空。
这一次帝王没有勃然大怒,只是眯着眼睛,细细瞧着赵长宁,“只要你还戴着这顶官帽,就忘不了以前的事,是不是?”
常平躬身捧着酒杯,身后还跟着几名身着飞鱼服,腰挂着金色弯刀的锦衣卫。
他们走近的时候,赵长宁是有预感的。
他从那位和善的太监眼中看到了怜悯。
皇帝散漫一笑,“赏你的。”
赵长宁跪了下来。
皇帝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微微勾唇,“赵卿,以前的事,是朕糊涂,此后便安心留在内阁吧。”
跪在地下的赵长宁眼睛眨了眨,垂下了睫毛,神情似讥似讽,“陛下,您这一生可曾真正信任过谁?”
皇帝少见的没有说话,他的眼神穿过赵长宁,仿佛坠入了渺远的过去,也许曾经有过,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赵长宁笑了声,闭着眼睛,一饮而尽。
赵长宁是皇帝留在内阁的一剂毒药。
这剂毒药加快内阁腐烂的步伐,等触及守旧派的利益,民心所归,人人口诛笔伐,朝廷废除内阁才顺理成章。
故经由皇帝的放权,赵长宁在位时内阁权力将达到历朝的顶峰。
皇帝开始担心这颗棋子不再甘心做棋子。
更何况这颗棋子还对他心有余恨。
人在巨大的权力面前暴露的本性皇帝见了不少。
一个命不久矣的人,又何惧他独揽大权。
皇帝病重,他要在他死前为楚国的太子安排好一切。
他淡淡看着脚边的人一口饮尽,眼底翻涌着什么,很快便波澜不惊。
他朝着常平拍拍手,常平便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奉上。
“拿着吧,你应得的。”皇帝声音温和了下来。
那是被查抄的陆家的东西,价值五十万两黄金。
这五十万两黄金便如同一柄剑,在赵长宁心中血淋淋的扎了许多年。
直到后来这五十万两黄金救了崔士霖一条命。
医书云,丹砂乃奇毒,药性极慢,食之无味,中此毒者唇色积红不退,时时咳血,十年左右则生机渐消。若有一天红色退去,则大限将至。
旁人不知,只觉容色姝妍。
第九章
赵东阳在赵家有些年代了,却从未见过那样的赵长宁。
他从宫中回来,还穿着官袍,官帽和鞋子踢在一边,砸了厅前放着的所有能砸的东西,甚至有不少古玩,披头散发的站在满地的碎瓷中间,忽然无声的笑了起来,仿佛魔怔了,一脚一脚的踩着满地的碎瓷,行至了卧房。
长廊上都是带血的脚印。
赵茗还在学堂,只赵东阳一人看着那满地的血心惊肉跳,不敢敲门过问。
赵长宁的衣摆上拖着长长的血迹,他翻开了锦盒,眼睛被刺的生疼。
他一生的浮沉,仿佛便被这五十万两黄金买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