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有两幅面孔,实不可取。洛金玉暗道。可……可他亦是为谋忠君之事,不得已才唱黑脸。
洛金玉又叹了一声。经过这些时日,他对沈无疾也有些了解,知道了沈无疾的许多难处。如沈无疾自己所言,自古皇家视太监如家奴,处在沈无疾的位子上,实在也不容易。
思来想去,洛金玉不由得对沈无疾多了些同情,再想到沈无疾一贯以来对自己格外多出的温柔真意……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便是洛金玉这样的“石头”,也不免触动。
如此一想,再想到沈无疾掩着面哭哭啼啼的模样,竟也叫这位向来视红颜如白骨的洛公子后知后觉地生出了几分怜惜心情。
若有下一次,我不可再如顽石一般站在旁看着,怎么的,也得递去手帕,借他擦一擦眼泪,否则也怪不得他总说我是块无情没心的木头石头。
洛金玉如此想着,俊脸一热,心也紊乱起来。
……
君亓这夜没回房里与夫人共寝,而是独自留在书房盘膝静想。想到三更,他缓缓睁开眼睛,转头看向没有任何动静的窗外,神色看似平静,细看却能看见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翌日,京城风平浪静,没有听说谁家丢了孩子,也没有谁家着了火。
洛金玉一早洗漱干净,用过早膳,依旧白衣发带,素然一身,随刑部的人去了。
沈无疾今儿倒没来相送,来福对洛金玉说,老爷昨夜里有要事办,吩咐过,说今日一早可能回不来,若洛金玉要去刑部,无需担心,还是那些话,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啥都有他兜着。
洛金玉也没想怎么着,无非是到时问到了什么,自己就答什么。但沈无疾一片心意,他是领的,朝来福道了声谢,便去了。
今日刑部升堂,与昨日不同,今儿没有喻阁老,也没有藏身于屏风后的皇上,只有刑部与大理寺本该有的堂官,待洛金玉也没昨日亲近客气,公事公办,问明他的身份,拿出当年案卷,逐一询问对照细节。
洛金玉孤身站在公堂上,见着这些官员与堂上所悬匾额,一时晃神,想起三年前那段日子,本能排斥起来,心中沉沉郁郁,浸出一层虚汗,呼吸都不大顺畅。
他暗自握了握拳,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反复吐纳几次,让自己勉强平静下来,无论内心如何,面上从容应答。
初步问过,便是提当年受害人家属与证人等,一一当堂再问。
这些人本还坚持当年证词,可刑部与大理寺官员老练,旁敲侧击,再步步紧问,他们眼看有些马脚纰漏不好糊弄,便又推说时日已久,记不太清了。堂官再多问得两句,他们索性得了个结论叫“莫须有”。
“我也不知……我只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就是这样。”打更的道。
堂官问:“你当年供词说你亲眼见洛金玉夜晚在河边焚烧血衣、埋杀人凶器,可据钦天监官文记录,那日天昏,不见月光,五步开外难见五指,你如何在十丈路外确认到那人就是洛金玉?他若焚埋杀人罪证,难道不遮挡脸?且河就在旁边,他怎么不将凶器扔进河里,好过埋在地里?”
打更的梗着脖子道:“小的就是见着了……人虽看不清,可那身衣裳,可是与他被捕时穿的一模一样,身量打扮,都是一样。且他要如何处置凶器,小的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兴许读书人想的就是与人不同?”
堂官道:“因此你确实并未看清那人的脸,仅凭装扮背影,臆猜那人是洛金玉?”
打更的忙道:“也不是臆猜!就是……就是……”他一咬牙道,“就是看了脸,绝对是他!且大家都知道,那前些时日,他方才与被害的人有争执,不是他,还能有谁?小的可谁也不认识,没偏帮谁,只为了个公义作证。”
堂官道:“哦,你是在心里早已认定了是他,因此怎么说都是他。”
打更的道:“大人,您这么说,小的可不乐意了……”
“本官查案,还要问过你乐不乐意?”堂官有些无语,“那你说说,你怎么的天赋异禀,能看常人所不能看?”
打更的自然说不出,一个劲嚷嚷自个儿帮理不帮亲,何况还谁都不亲,被人拽了出去。
其他诸人也差不离皆是如此,言语含糊,许多地方细究不得,一问得细了,便知不合常理,而对方亦给不出答案,也说不分明,只能继续莫须有。
最后是当年审这案的应天府尹。
这府尹为官数十年,也是混惯了官场的油子,早得了消息,心中也有了应对,作出老实憨厚模样,只说当年证人证词皆是那样,他便那样判了。
刑部堂官问:“因此,你们没有一人亲眼见人是洛金玉所杀,就判了他杀人罪?”
府尹叹气,正气凛然道:“大人,这些证据放在一起,说不是他杀,也不大可能了,更大可能就是他杀的。杀人大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下官只是怀着满腔公义办事。”
……
洛金玉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听着,心里头一片凉意。三年以来,他的心中常常怀着这股凉意,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别的,只一心想着复活母亲,别的都无所谓了。这份“无所谓”,并非释然,而是近乎无望。
他不知道自己的清白能不能证明出来,时日久了,也不在乎了,总之,都已经这样了,何必折腾。
……
这日没问出什么进展,各自散去,洛金玉依旧被小轿送回沈府。轿子安稳落在府门口,门房见着了,知是夫人回来,急忙迎上去,却迟迟不见夫人下轿。
门房等了会儿,小心翼翼道:“洛公子?洛公子?”
他疑心夫人是否太累,在轿子里睡着了。今早上夫人走时,看脸色也不是很好,像昨夜没休息好。
又过了会儿,门房犹豫着,提高一些声音:“洛公子?”
这回里面才传来声音:“抱歉。”接着,一只削瘦的手可算掀起了轿帘,露出洛金玉的脸,他满是歉意道,“刚刚走神了,没留意。”
说着,洛金玉出了轿,转身如常一般彬彬有礼,向四位轿夫致谢,目送他们抬轿离去,这才朝府里走。
门房却觉得哪里不对劲,仿佛夫人的脸色比平日里更苍白,额头上也有些没来得及擦掉的汗迹。
他忙跟上去,故作不察觉地关切道:“公子今日上堂可顺利?”
“尚好,多谢。”洛金玉停下脚步,恳切地向他道谢,接着问,“沈兄回来了吗?”
门房摇头:“老爷还没回来。公子有事?老爷吩咐过,若公子有事,小的们便立刻去东厂找他回来。”
“不必。”洛金玉急忙阻止,“我只是问问,没什么事找他,无需担忧。我昨夜没睡好,有些疲惫,想回房休息一会儿。”
洛金玉勉强撑着回到房里,关上门,仿佛一下被抽去浑身力气,靠着门板,急促地喘着气,口干舌燥,心慌气短,头痛欲裂。
又来了……这种感受又来了……
他手紧紧握拳,尚觉不够,又用力掐自己的皮肉,可痛觉仿佛也同力气一并被抽离了般,竟觉灵魂出窍,身体不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