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瑀质子的车队抵达烨台营寨时,贺兰砜正在奋力擦洗狐裘。
他回家穿好衣裳,发觉狐裘内侧沾了自己的血,认真擦洗大半日,淡红色的血迹仍死死黏在狐裘浅灰色内衬上,难以洗去。
外头人声吸引了贺兰砜,他刚一出帐,立刻瞧见虎将军冲自己招手。。
虎将军正和白霓商讨住帐安排事宜,招来贺兰砜道:“你懂的汉话多,陪着聊聊天。”说着把他推进一旁的小帐。
帐子中只有靳岄一人。目色流连中,他看见贺兰砜墨黑色眼珠里闪出几分幽昧的透绿,仿似狼瞳。
紧接着进来三五位士兵,有北戎人也有大瑀人,分列两旁站直,紧紧盯着两人。
见贺兰砜一脸不耐又站得笔直,靳岄不禁问:“吃糖么?”
他从怀中拿出纸包,里头还剩三颗狮子糖。
贺兰砜犹豫一会儿,终于敌不过那糖的甜香,小心拈了一枚。糖块乳白中透着几分琥珀般的玲珑,狮子形状,他左右看看,放进口中,顿时睁大眼睛。
靳岄一下笑了:“好吃吧?”
贺兰砜没吃过这等好东西,细细地含着品着,满是惊奇。靳岄又往前递了递,尽力友好:“你都拿着。”
贺兰砜撕开那纸,小心包了一颗糖放入口袋,又笔挺站直。
靳岄只觉无趣,最后一颗自己吃了。帐内陈设简单,是士兵值夜暂住的地方,他走了一圈又回到贺兰砜身边:“你叫什么名字?”
贺兰砜说了,靳岄又问他怎么写:“北戎文字我识得不多,你会写汉文么?”
贺兰砜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三个字硬写出四个的宽度,写罢他又匆匆用脚蹭去,不让靳岄多看。
“我叫靳岄。”靳岄也在地上写。
贺兰砜不认得,干巴巴道:“什么意思?”
靳岄笑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贺兰砜:“听不懂。”
靳岄放弃了,愈发坚定北戎人不好相处的想法。两人无言枯立,周围几个士兵无言呆看,帐中沉闷无聊。
贺兰砜不肯开口,靳岄只得搜肠刮肚想些话题来与这北戎少年示好:“你去过大瑀吗?”
贺兰砜:“我不喜欢大瑀。”
靳岄想看贺兰砜眼睛,又不敢看得明目张胆,没话找话说地与他硬聊:“为什么?”
贺兰砜不理他,大步离开帐子,片刻后带回一个巴掌大的布包,塞在靳岄怀里。
靳岄心中一跳,腹中一空:他闻到了肉味!
“北戎人不欠大瑀人。”贺兰砜说,“这是我家的肉干,吃吧。”
靳岄着实饿了。肉干鲜美丰厚,他嚼得脸颊生疼,仍吃得很高兴。他冲贺兰砜笑笑,贺兰砜立刻别开眼神。
靳岄边吃边问:“你不喜欢大瑀人?”
贺兰砜:“我是北戎人,北戎人当然不喜欢大瑀人。”
靳岄嘴上不停:“可你刚刚吃了大瑀人的狮子糖。”
贺兰砜:“……!”
靳岄看他的表情,忍不住大笑。白霓掀帐走入时不禁微微一愣。
虎将军和她安排好了靳岄的住帐,靳岄只得与贺兰砜告别。白霓问靳岄是否交上了朋友,靳岄想了又想:“算吗?”
很快他又说:“我们不是只在烨台停一阵么?最终是要到北都去的,交不交朋友不重要。”
奇怪的是,这一停便停了七八日。
大雪已经过去了,苍天碧蓝。白霓几番找虎将军询问,虎将军只说积雪封路,寸步难行,还要再等几日。
白霓渐渐察觉不妥,守卫在靳岄帐中的大瑀士兵愈发紧张,出入的人全都严加盘查,靳岄更是不得离开白霓视线半步。
驰望原是北戎最南端的草原,被库独林山脉与英龙山脉夹在当中,气候不算寒冷。岁末季节,河溪结了厚冰,但冰层之下仍有水流与鲜鱼。
雪停之后,烨台的少年人无事可做,常常在驰望原上驰骋,或猎兔,或打马球,或去冰河打渔,玩得不亦乐乎。
贺兰砜不会加入他们,一是因为与他们有诸多嫌隙,二是因为,他没有马。
他父亲是高辛族人,从库独林山脉另一头流浪到烨台,途中还捡了一位大瑀瞽姬。瞽姬目盲,善唱乐,高辛人善捕猎,两人在烨台一停便是二十余年,离世后留下三个孩子、一群瘦羊,及四壁空空的家。
贺兰砜大哥自小有从军愿望,但北戎军队入伍者需自行备马:因没有坐骑,他屡屡落选。
贺兰砜兄弟俩都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但家里穷得太有名,两人又都长了双狼眼睛,烨台的好姑娘全都不敢来见面。虎将军想给大哥说亲,一提名字别人立刻抢白:知道、知道,是连马都没有一匹的那户。
这些事情贺兰砜不会告诉靳岄。他虽常在靳岄住帐周围徘徊,但很少与靳岄交谈。
靳岄倒是与他那位七八岁的妹妹卓卓聊得开心。
卓卓尝过贺兰砜带回家的狮子糖,舍不得吃完,馋了就拿出来舔一舔。靳岄看得心疼,给了她一大把梨干。卓卓因此爱屋及乌,天天跑来找靳岄说话。她年纪小,口无遮拦,十分便于靳岄打听事情。
“在我们家,我是最重要的。”卓卓边吃梨干边说,“接着是羊,接着是大哥,最后才是二哥……”
贺兰砜一把捂住卓卓嘴巴。
“我没见过你大哥。”靳岄说。
“虎将军给了他一匹马,他去打仗了!”卓卓摆脱贺兰砜钳制,大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