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他还迅速找到了说服自己满足靳岄要求的理由:收留一个大瑀的乞丐又有什么关系?他的大哥现在是北戎立了军功的将军,军府甚至提前给了家眷一些赏赐,不过是收留一个乞儿……但贺兰砜随即有些心虚,他知道贺兰金英不会让自己擅自做决定。
靳岄看着那青年喃喃道:“真可怜。”
贺兰砜:“……带他回去吧。”
三人提前结束赏灯,回程中靳岄还将自己的猪胰油饼给青年分了两个。青年倒是有礼有节,跟靳岄和贺兰砜致谢后才开吃。他自称陈霜,是大瑀碧山城人士,与父亲一同做小本买卖,如今商队四散,也算一身孑然了。
回到府中,迎面便碰上巴隆格尔。巴隆格尔一见那陌生青年,登时警惕:“什么东西!”
贺兰砜解释清楚之后,巴隆格尔面露为难之色,把他拉到一旁细说。
贺兰金英这次从百夫长升为将军,里头是有运气成分的:他原本跟着虎将军拼杀,那日却被抽调到另一位将军麾下。开战后不久那将军被大瑀北军的射手一箭刺杀,贺兰金英骑了将军的马,扮作将军施令,领着剩下的人硬生生攻破碧山城关卡。他定了北戎军军心,处事果决干脆,统帅十分中意,立刻写军函送回北都,请求破格擢升贺兰金英。
“若不是天君对你哥哥还有一些不错的印象,这功勋是绝对拿不到的。”巴隆格尔毫不隐瞒,“但贺兰将军是北戎这么多年来第一位异族将领,议堂中的大臣将军意见颇多。你家中本来已经有靳岄和阮不奇两个大瑀奴隶,现在又多一个,这不行的。”
贺兰砜更正:“陈霜不是奴隶,是我暂时收留的流浪汉。”
巴隆格尔:“这……这哪里有区别!”
贺兰砜:“有很大区别。当初买下阮不奇,我们确实当她奴隶,但现在阮不奇是卓卓的朋友,你以后不得再吼她骂她。”
巴隆格尔一愣:“对了,你们是怎么买下阮不奇的?”
与阮不奇的相遇实在是一场意外。那时候贺兰家三兄妹在北都游玩,吃饭喝酒时酒馆门口忽然一阵骚动,紧接着便有人推门冲进来,一把抱住最靠近门的贺兰砜的大腿。
求救的瘦小少女满脸尘渣,头发被剪得不成样子,天寒地冻仍露着一条胳膊,紧紧抱住贺兰砜发抖。
门外又冲进一条大汉,要把少女往外拖。他是人口贩子,在路上捡了这么个不会说话的汉人小乞丐,又知道北都不少达官贵人都喜欢折磨幼弱的汉人姑娘,便干脆带到这儿卖出。谁料生意尚未开张,这少女便逃了。
贺兰金英不想管这档子闲事,催促贺兰砜把少女归还那大汉。但贺兰砜竟转头恳求他掏钱买下,说要给靳岄找个玩伴。
贺兰砜不想与巴隆格尔解释太多,拿出贺兰金英的名头,以“有什么不妥,等大哥回来再说”结束对谈。
另一边厢,靳岄带着陈霜在贺兰砜房间换衣服。
“你真的是碧山城人士吗?家里人还在吗?”他问
陈霜笑笑:“刚刚那些都是编的。”
靳岄翻找一阵,发现自己的衣服不合适陈霜穿,陈霜与贺兰砜身量相当,他便找出两件贺兰砜的旧衣裳。陈霜看起来文气十足,见靳岄站在屋内不走,他倒是有些羞涩,转到角落背对靳岄换了。
“你也是明夜堂的人?”靳岄问。
“对,不过我入明夜堂大约十年,不算长。”陈霜回答。
“我从封狐城回到梁京之后,一直不能出城。”靳岄想了想,“听闻明夜堂财大气粗,总堂特别气派?”
陈霜笑道:“是啊,有机会你一定去看看。”
他换好衣服,侧耳听了听门外动静,拉着靳岄小声道:“昨夜收到的密信,大瑀和北戎已经决定停战,北军只做守备,北戎军队不再攻击。现在朝廷正在商议如何与北戎划定界线,这割地分土之盟如何签订。”
“在哪里签?”
“碧山城。”
靳岄心中了然,碧山城就在列星江旁,是最靠近列星江的城池。大瑀选择此处,因为方便,北戎选择此处,说明他们已经无所畏惧。
靳岄低声道:“这盟约一旦签订,只怕大瑀更加被动。西北边境有金羌尚未平息,北境又要割去这么多土地。这份盟约很难签订,除非能同时牵制金羌与北戎。”
陈霜盯着他,良久才低笑道:“我们都以为你听到大瑀割地会悲愤难言。但你适应得很快。”
“……若是换你在北戎这样的地方,孤身一人呆上几个月,你也会变得和我一样。”靳岄目色沉静,“你会知道自怨自艾毫无用处,忧愤悲苦也没有任何作为,况且只有思考和行动,才能让人不至于沉溺痛苦。”
陈霜面露讶色,良久才点点头。
然而如何行动,靳岄也毫无头绪。他身在北戎,大瑀的情况全凭岳莲楼等人告知;或者说,就算他在梁京,他也毫无办法:他不是朝廷的人,身无功名,虽是靳明照孩子,却没任何功勋地位,没有人会听他的话。
巴隆格尔安排陈霜住进仆人的房间,阮不奇和卓卓看到陈霜时都吃了一惊。阮不奇呆站着上下打量他,卓卓有点儿害羞,用学会的汉话字正腔圆问他名字。
陈霜有一副好脾气,讲话做事平平静静,没一丝谄媚与卑怯,浑答儿和都则没见过这样的大瑀人,反倒不太敢招惹他。他常跟靳岄在一起,贺兰砜虽对陈霜有怀疑,但见靳岄高兴,他也不好阻拦。
倒是陈霜悄悄对靳岄说:“贺兰砜这个人不错的,你要让他再信任你一些,这样我们行事也更加方便。他大哥是贺兰金英,利用好贺兰砜才能找到白霓的线索,他甚至可保你安全回到大瑀。”
靳岄实在不愿意与他多谈这一话题。
他心思太重,接连失眠了好几天。贺兰砜的房间里除了自己的床之外还靠窗摆着一张窄小坐榻,是供人躺这儿赏玩风景之用。初春仍冷得吓人,也不见什么好景色,靳岄便把此处当成睡床。贺兰砜知道他晚上睡不着,总是翻来覆去。
贺兰砜还发现他开始在纸上画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粗大墨线像一条黑色的龙,或者河流。若问起,靳岄便说在研究火龙如何制作。他在墨线上点画了许多圆圈,最重一笔落在起笔处。
这一天,靳岄吃得很少,话也很少,干着干着活便突然停下来,皱眉想事情。贺兰砜有时候会多瞧他两眼,心里冒起蹊跷。
就寝之前,靳岄逮住了一个机会与陈霜单独说话:“你住的地方离后门最近,晚上帮我开后门。”
陈霜:“可以。你要做什么?”
“去找岳莲楼。”靳岄黑色的眼睛里跃动着兴奋的星火,“我找到了能同时牵制北戎与金羌的方法。”
***
待所有人都睡下之后,靳岄悄悄从窗户爬出,经由后门溜出宅子。陈霜与他同行,靳岄发现陈霜的武功还没练到岳莲楼的层次,至少还未能逢雪化水。但他步伐轻盈,身姿灵巧,总在不可能之处寻到去路,带靳岄避开街上游乐巡逻的人群,往回心院而去。
“我只练到化春六变的第二重,‘风报柳’。”陈霜解释,“‘风报柳’是明夜堂之人轻功的基础,我……咳,我练得不错。”
靳岄很喜欢他略带几分得意的谦虚。
陈霜抱他越过院墙,落在回心院后院。两人都是一身得体打扮,便摆出客人的架势,大大方方走上楼。
岳莲楼一般寄宿在朱夜的房中,但房中无人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