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确实是没机会救人的。
唯一的一次,就是给姬越包扎了他的伤口。
他这一身医术,还真是……毫无用武之地。
如果习得一身本事,却又毫无作为便带入黄土,那是为了什么呢?
纵然本事滔天,也过得毫无意义。
他长大后很少有过快乐的时候,直到新年夜里与姬越一起看了一场烟花,那仿佛就是意义的开始。
“徐家有句家训,医者仁心,无惧生死。”徐太医说,“臣总是让文卿记住这句话。后来臣不同意他去江州,那小兔崽子竟敢拿这话来反驳臣……”他虽是生气的语句,眼里却满满是自豪,“这孩子长大啦。”
卫敛看着徐太医眼中溢出来的笑意,一顿,点了点头。
“臣知道,此番队伍中诸多人不信任公子,公子切莫挂怀。”徐太医话锋一转,语重心长道,“当日陛下遇刺回宫,臣见过陛下身上的包扎手法与伤口处理方式……臣信您的本事。”
卫敛眸光微浅。
“爹!”一道明朗的少年音从屋内传出来,“帮我看看这个方子写得有没有问题!我昨儿新想的!”
徐太医一噎,对卫敛一拱手:“公子,失陪了。”
卫敛静静颔首,目送徐太医进入房门。
里头父子天伦和乐,哪怕他们明日就要奔赴险境,亦生死无惧。
他垂了垂眼。
……
卫敛回到自己的房间,从行囊中翻出一个白玉瓷瓶,从瓶子里倒出一颗药丸服了下去。
早在姬越告诉他这解药需要服用一年才能解时,就一次性给了他半年份的解药。算着日子,又该吃药了。
服完药,卫敛躺在榻上,迟迟未能入眠。
他有些想姬越了。
不是有些,是很想很想。
那块狐狸衔花的玉佩还贴着温热的肌肤,卫敛攥起那块玉佩,慢慢摩挲起雕花的形状。
他想起那日御书房中姬越将他吻得几乎不能见人,呼吸被剥夺,连心脏都仿佛要窒息。分开的时候两人都挺狼狈不堪的,他们彼此望着对方的模样,突然就不约而同笑出声了。
卫敛的衣领被扯得微微凌乱,姬越就发现了他吊在脖子上那块玉佩。然后他拿出玉佩,低头在那朵花上轻轻落下一吻。
姬越说:“小狐狸,我在吻你的心。”
卫敛将玉佩放回去,阖上眼,把连日来的思念一起卷入梦境。
至少我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他想。
他人生的意义始于一场新年的烟花,但烟花不该是他的全部意义。
第75章 知州
翌日,朝廷车队进入江州境内,直奔知州府。守卫挡在门前,质问道:“何人敢擅闯知州府?”
虽是一小小门卫,字里行间却是掩饰不住的嚣张气焰。
周明礼面色一黑。都道是狗仗人势,一条看门狗都敢如此狂妄,不难看出知州在江州是只手遮天的地步。
再看这知州府外观修建得壮丽宏大、美轮美奂,一个铜环都要镶金。寻常府邸门前立着两座镇宅石狮,这知州府前却是蹲着两只金狮子,竟比王宫还要气派。
周明礼对江州知州本就不高的观感更是跌到谷底。他为人清廉公正,最恨贪官污吏,所以陛下才提拔他担任廷尉之职,并将钦差任务交给了他。
姬越在位十二年,肃清外戚,发展军事,鼓励贸易,广纳贤士,将秦国治理得繁荣昌盛。然水至清则无鱼,君王的手也伸不了太长。整个永平都在姬越掌控之中,天子脚下,真正位高权重的官员一个比一个清贫。反倒是这些仗着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官,总要出几个蛀虫。
赈灾官银数额巨大,若是经由他人之手,层层剥削克扣,待流到灾民手上的怕是只剩一层皮,里头的肉全被蛀虫吃空了。周明礼亲自一路护送,才能保证那些物资全部送到百姓手里。
由此可见,周明礼对贪官是何等深恶痛绝。
“朝廷钦差,奉王命前来办事。”周明礼出示令牌,冷声道,“速速传刘仁贵出来!”
刘仁贵便是江州知州的名讳。
门卫从前虽未见过永平来的贵人,不清晰令牌真伪,可看见那黑底银纹的令牌就怵了。玄色在秦国为至尊,除了王,谁敢用这种底色的令牌?
秦王赐的令牌有两种。黑底银纹,代表是替王办事。黑底金纹,则代表如王亲临。
门卫哪见过这种阵仗,吓得战战兢兢:“小的这就去通报!”
……
不一会儿,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官员匆匆穿好品服,戴好乌纱帽,出来迎接。一见外头车马齐全的阵仗,登时背后冷汗就出来了。
他左右一望,大概看出周明礼身份最高,纳身便拜:“下官恭迎钦差大人。”
周明礼却侧身避开了这一礼:“不长眼的东西,公子还在这儿站着呢。”
他虽不觉得公子敛能派上用场,然而对陛下是忠心耿耿。公子敛手持金令,该有的体面不能少。
不过一码归一码,若公子敛在疫情上胡乱发号施令,他也必不会遵从,大不了回永平后再向陛下请罪。
刘仁贵一噎。其实他出来第一眼注意到的也是卫敛。这名戴斗笠的年轻人实在是气质出尘,人群中万分瞩目,只是一身白衣穿得实在素了些。他还以为是普通门客,未曾想这才是真正的领头人。
他世故圆滑,当即转了方向:“拜见公子。”
心里却在嘀咕是哪位公子,当今陛下有这么大的儿子吗?
他在江州当他的土皇帝,永平的消息着实传不到这里来。事实上刘仁贵现在已经快吓死了。他心里有鬼,知道最近瞒着什么事,上头这时候突然搞突击检查,连个招呼也不事先打一声,难道是发现什么了?
卫敛淡淡道:“进去再说。”
刘仁贵捏了把汗:“诺。”
-
刘仁贵将一行人带进府里,好生招待。这是永平来的贵人,他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丝毫不敢怠慢。
他跟前跟后,殷勤地问:“钦差大人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是累了罢。下官这就命人设宴,为两位大人接风洗尘。”
卫敛不说话,斗笠下的目光淡淡扫过府邸中小巧精致的假山流水。
他突然眸色微顿,耳畔依稀听到隐隐喊声,很快就消失无踪。
卫敛半是嘲讽地勾了勾唇,侧首对身边一名侍卫附耳说了几句悄悄话。
周明礼也没答话。他同样看见府邸里的布局,一个五品知州,住得真是跟仙境一般,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两人都没理他,刘仁贵有些尴尬,冲小厮使了个眼色,命人去准备宴席。
以往也不是没有朝廷的人派下来监察,可那都是会提前通知的。届时他只要把府里那些值钱物件收一收,招待时奉上几碟清粥小菜,把那些对他有怨言的百姓命令不许出门关在家里,再收买几个百姓在上头询问民生时夸一句知州青天大老爷,他旧年的政绩上就会是清清白白兢兢业业的一笔。
至于上头派来的人,似刘仁贵这般圆滑,自然懂得察言观色。若对方看起来是个清官,他就装一段日子的清贫,把人送走后再恢复原状。若对方也是个有贪欲的,那就更好办了,好吃好喝供着,再送几根金条,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不过是走个形式。
这回却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竟然没有先行通知。若是以往他或许不会多想,偏偏这个节骨眼,他瞒了瘟疫的事……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刘仁贵现在就仿佛见了鬼。
钦差来得突然,什么也来不及准备,也来不及收好那些摆件儿装穷。刘仁贵小心翼翼观察二人神色,发觉一个就是面瘫,另一个戴着斗笠看不清表情,什么也没看出来。
看着不好糊弄啊。
他心里直打鼓。
卫敛突然轻笑道:“刘大人府邸很美,我很喜欢。方才廊上看到的那幅画不错,可否送我?”
刘仁贵心一动,眼睛滴溜溜转动。
这语气不像是在意……也不像反讽。对方也是个贪的?
毕竟那些大清官可不拿人一针一线,简直蠢透了。
同道中人,这就好办了。
刘仁贵顿时轻松下来,又有点唾弃。什么公子,看着像个神仙人物,还以为有多清高,还不是暗示他要送礼!
“公子若是喜欢,十幅百幅都不成问题!”刘仁贵豪言一放,命人将画取下来。
周明礼诧异地看了眼卫敛,没说话。
直至众人被引入大厅用膳。大厅陈设更是处处精美,造价不菲,泡的是最好的茶,奉上的是最美味的珍馐。
周明礼食不下咽,一口未动,差点就想掀桌。江州都变成什么样了,这刘仁贵还在这儿大摆宴席岁月静好!
周明礼耐心告罄,正想切入正题,卫敛开口道:“这道鱼烧得不错。”
他在很淡定地享用美食。
周明礼:“……”
卫敛摘下斗笠的那瞬间确实是惊艳了一室的人。包括此刻用餐的动作,也从骨子里透着王族的优雅,看着着实赏心悦目,叫人不忍打断。
……但他们来这儿不是吃饭的!
卫敛好似完全没有感受到周明礼的愤怒,继续道:“架子上那个花瓶是白云镇烧的白瓷罢?色泽通透,我能摸摸吗?”
刘仁贵毫不在意:“您要就拿去!”
“还有这个香炉……”
刘仁贵嘴角一抽,那香炉是他托人在梁国商人手里买的,价值不菲。
“您喜欢就……就送您。”
“诶,这个也不错。”
刘仁贵心在滴血:“给……您。”
“还有这个€€€€”
刘仁贵目眦欲裂:“……好的。”
这是来了个什么饕餮!比他还贪啊!
这是要把他整个家都搬空啊!
周明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