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旁边的人影微微倾身,男人的鬓角斑白,说话倒是中气十足。他似乎没见着宁煜那张隐含着怒火的脸,自顾自地悠哉道:“恕老臣直言,若是江晓寒不把他那相好的放在心尖上,殿下怕是没这么容易带上这玉冠。”
宁煜不悦地看向他,还未及发难,男人便先一步笑了起来:“瞧我说得什么话,人上了岁数,脑子就不太好用,殿下莫怪。”
宁煜一口气憋在胸口,哽得他浑身难受。不过他端了这么多年的仁善宽和,一时也改不过来,随机应变的能耐极好,几乎是下意识地硬生生扯出了个自以为大度的笑来:“范卿言重了,若仔细算来,本王还要称你一句岳父,自家人说话,不必如此。”
范荣的嫡亲的二女儿前一阵子嫁入了王府当侧妃,故而才有此一说。
毕竟有了这么层关系,何况范荣几乎在争储最初就站到了他的身边,算是老臣,宁煜也不能为了这点小事跟他起什么争执。
“殿下委实不必太过烦忧,江晓寒那条疯狗愿意咬谁便让他咬谁,归根结底与殿下何干呢。”范荣慢条斯理地拢紧了身上的大氅,他说话慢吞吞地,伸出去烤火的手背略显枯瘦,右手无名指与中指的指缝中,还有些未曾清理干净褐色粉末,看着像是干涸的血迹。
宁煜的眼神瞥过范荣的手,略显厌恶地偏过了头去。
狼狈自古不分家,人只有志趣相投才能同行。范荣将他的神色收归眼底,他从喉咙里溢出两声闷闷地笑,像是在笑宁煜的虚伪。他不甚在意地随手一搓,那些粉末便扑簌簌地落入了火盆中。
宁煜何尝不知道范荣看不惯江晓寒,只是这等小事他向来不在意。甚至臣子交恶,他反而乐在其中。干脆装傻道:“岳父这是何意?”
“江大人愿意闹就让他闹去吧。”范荣的眼皮耷拉着,漫不经心地说:“殿下已然坐稳了这个位置,日后便要做个明君。有功当奖,有过当罚,才能不伤臣心。”
不消范荣说,宁煜也早有这个打算。江晓寒就像一把双刃剑,握得好了披荆斩棘,握得不好反而会伤了自己。只是宁煜不免气闷,宁宗源握着这把剑时尚且不是这样,怎么换到他头上,就如此不得安生。
宁宗源先前还顺着江晓寒贬了几位京官,只是时日一长,近来也开始对江晓寒有不满之心,话里话外也敲打过宁煜。宁煜进退两难,一方面觉着硬保江晓寒,在宁宗源那安了是非不分印象实在得不偿失,可一方面又觉得就这么将江晓寒推出去实在有鸟尽弓藏之嫌。
宁煜一向爱惜羽毛,不愿意落下这个话柄。
范荣抬起眼皮看了宁煜一眼,他嘴角不自然地抖了抖,皮笑肉不笑地道:“殿下若是为难也好办,只当作壁上观,若是陛下要处置他,殿下无能为力就是了。”
宁煜心念一动。
言官谏臣也有里外之分,并不全是他江晓寒的人。江晓寒将朝堂搅得乌七八糟,说句人人自危也不为过,早已经惹得一些老臣对他颇有微词。这些日子朝堂已经隐隐有了风声,怕是要联名参他一本。
范荣见他已有松动之意,便趁热打铁道:“殿下须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反正日后如何,登基之后都由殿下您说了算。让他吃点苦头也好,等之后您再好生安抚,还愁江晓寒对您没有感激之意吗。”
这句话戳中了宁煜心中隐秘的那一点,他未尝不知道,因着温醉的事儿,范荣与江晓寒早已有了私仇,抓到这么个机会自然是要打压一番。但对宁煜而言,这都无伤大雅,他只是需要这么个台阶下,顺水推舟地全了他自己的名声罢了。
窗外的落雪似乎越下越大,江府门口的琉璃瓦被雪盖了一层,看起来黯然失色。
人影从院中一掠而过,脚步轻巧,踏过雪地时甚至未留下脚印。
相府的书房亮如白昼,江墨替江晓寒端了盏温热的燕窝,挑亮了他桌案上的烛灯。
“公子,歇会儿吧。”
江晓寒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胡乱地点了点头。他将手中的书信写完,又读了一遍确认没什么错处,才将其用蜡封好,搁在了桌角。
书房的门被人从外敲了两声,随即吱嘎一声开了条缝。江影一身夜行衣从门外进来,肩上一层薄薄的雪。
“公子。”江影说:“外头并无异状……是今夜就送去吗。”
“送去吧。”江晓寒将案角的两封信递给江影,吩咐道:“厚的送去庄府的别院,薄的这封送去给大理寺卿邢朔……悄悄地,别惊动了旁人。”
江影接过两封书信,用手大略一摸,才揣进怀中:“公子放心。”
江影回头要走,江晓寒又将他叫住了:“对了,嘱咐庄奕贤,就说是我说的,叫他装病也好什么找什么理由也好,能出京就出京,不能出京就闭门谢客,熬过年关再说。”
江影点头应是。他做影卫时间久了,隐藏自己的能耐修炼的十分到家,这么一来一回间,几乎没留下什么声响。
江墨向来觉着他神出鬼没的摸不着影,也不晓得一天到晚究竟在干什么。
江晓寒吩咐完了外头的事,便起身去屏风内换衣裳,江墨见他换了身出门的外袍,忙问道:“公子要出去?”
“我去一趟恭亲王府。”江晓寒说。
片刻后,他手中握着一把钥匙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我走之后,府内闭门谢客,明日外头无论有什么动静什么消息都不必惊慌。”江晓寒说着,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了江墨:“将书房上锁,钥匙你拿着。若是……”
江墨见他话说半截,追问了一句:“若是什么?”
“……算了。”江晓寒自嘲地笑了笑:“你在府中,要将下人约束好。我不在的时候,连恭亲王府的事情也不必理,若有什么事,江影自会回来办。”
这话说得蹊跷,仿佛他这一走就不再回来似的。
江墨心中不安,试探地问:“公子要出远门?”
“不是。”江晓寒含糊地道:“只是交代你一声。”
江墨总觉得他还有未竟之言,但自从回了京城,江晓寒办事他就越来越看不懂。江墨不太敢过问主子的心意,但担忧的话说多了还显得矫情€€€€何况江晓寒也未必听得进去。
往日便算了,江墨总觉得今日的江晓寒与平日有些差别。江墨还想旁敲侧击地问上一问,江晓寒已经避开他,自顾自地打着伞出去了。
外头的雪下得越来越大,江墨辗转反侧,一宿都没睡着。他睡在离近外院的房中,听了一晚上外头的动静,直到天亮后方才发觉,江晓寒是真的没有回来。
除了江晓寒之外,江影也不知所踪。江墨心里犯着嘀咕,将宅院中的下人仆役集中起来训了话,又叫他们只在外院和二门里头做工。安顿好下人,江墨才亲手去将内院书房上了锁,钥匙贴身揣了起来。
江墨再听见江晓寒的消息,已经是下朝之后的事儿了。
大理寺卿邢朔在朝会上带头参了江晓寒一本,直言他为官不正,以权谋私,打压同僚。邢朔在朝堂之上铿锵有力,一桩桩一件件细数出来,竟有理有据,半分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这带头不要紧,附议的臣子足有二十之多,江晓寒回去望去时,只觉得背后各双眼睛如狼似鹰,一时间四面楚歌,竟无一人替他说话。
宁煜就站在离宁宗源最近的台下,他一反常态没有出言维护,反倒一声不吭地站在那,眼观鼻鼻观心,活像个坐禅的。
宁宗源当庭大怒,摔了奏折,差点没给自己气出个好歹。从后头急召太医来忙活了一阵子,才算将宁宗源这口气顺了下来。
宁宗源身体不好,动不得气,被御医劝着回了后宫歇息。可满朝文武还在这等着,宁煜身上挂着个监国的名,最后等人三请四请,才勉为其难地出来说了句话。
他毕竟拉不下脸处置江晓寒,只说就先交由御史台去查办。让江大人不免受些委屈,去御史台待上一阵子,若查出这些罪名是无稽之谈当然皆大欢喜,也算是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