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没有对海良宜明谈,却增加了内宦前去探望的次数,这是种变相的催促,所以海良宜六月才到,病情刚刚好转,就上朝了。虽然他在过去数十年里,都坚称自己不结党、无派系,可他已然成为了天下寒士的风向,这是他想要否认都否认不了的事情,他已经成了某种强力的“势”。
海良宜病了,天下人便慌了。海良宜驳回了韩丞的奏请,太后还没有答复,官员和学生们就已经跪了一天。他不知不觉地成为了太后的心病,远超行事跋扈的韩丞。
海良宜强撑着身体,说:“国子监学生本就有议事之职,朝堂乃是天下瞩目之地,有谈,才有策。太后如今主政勤勉,事事躬亲,可是官员设立,便是为上分忧,为下理事的。他们忧心国事,是大周之福,况且储君之事不是家事。臣以为,让他们在此,才能畅谈新帝一事。”
堂内不闷热,各处都吊着竹帘,镇着碎冰。对于海良宜而言,甚至有一些凉。他答完此话便垂首而立,珠帘后方的太后静默半晌,等到海良宜腿脚酸痛时,才缓声答复。
“阁老说得在理,哀家便听你的。燕王庶孙次子一事,哀家还没有见过族谱,不好下定论。但是韩丞的人已经到了,你是要由大理寺佐查,还是刑部佐查?哀家都听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一个角色的出场理由不具备说服力,行动不具备逻辑性,那么他不论是男是女,都改变不了故事的崩塌。我起初做有关人物的思维导图时,想到了女性角色可能会被讨论,但是没有想到是有了她们整本书够不够正剧的讨论。戚竹音出现的时候就有人提到了我是自我代入玛丽苏,但其实前年将进酒在微博放过几个段子,当时出现的人物里就有戚竹音和灵婷。
如果她的出现不合理,那么换成他就一定合理了吗。
第121章 良宜
散朝后, 海良宜不要人搀扶。孔湫等人都知道阁老要强, 只敢跟随其后,看海良宜独自一人蹒跚挪步, 缓慢地往下走。
海良宜那身官袍浸在斜晖里, 像是道融于绚丽的疤痕。去年的这个时候, 他率领百官上朝,是何等地气势昂扬, 如今在他身上已然找不到振奋的意气。
海良宜走到了尽头, 停下脚步。他慢慢地转回头,看着阶上的官员, 又看着明理堂飞檐上最后的余光。
“天要黑了, ”海良宜温和地说, “你们路上当心。”
孔湫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忽然心生害怕。他跨出一步,想要搀扶住海良宜,微微哽咽地喊着:“老师!”
海良宜摆了摆手, 转身走向了宫门。
燕王庶孙一脉是海良宜最后的阵线, 他看那落日被高楼埋没, 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他知道韩氏子登基意味着什么,这场仗打了三十年,他的稳健求和没有得到任何胜利。
他只能尽力地燃烧自己,将这一把老骨头也丢在烈火中,期望着溅出的火星能够点燃已经沉寂太久的夜空。大周进入了漫长的黑夜,他似乎是仅剩的火把, 但是他至今无法承认,曾经与他殊途同归的齐惠连等人是败了。
他看着那些天才犹如流星,一颗一颗地陨落,最后留下的自己曾经是那样的不起眼。
三十年前,海良宜不为成败。三十年后,海良宜殚精竭虑。他踏实地走在自己的道路上,意图拉住激进前冲的齐惠连,但是他没有做到。没有人知道,东宫僚属全军覆没的那一夜,是海良宜这一生最痛心的时刻。
天已经黑了,海良宜走到宫门口,已经气喘吁吁。他抬袖拭着汗,看见站在轿子边等待他的姚温玉。姚温玉来扶他上轿,他坐下了,在姚温玉将要放下帘子时,对姚温玉说:“元琢,我有一桩心事未结,你明日就替我跑一趟芜城,今夜就收拾行囊吧。”
* * *
几日后再次上朝,太后已经免了海良宜站立。但是她越是这样礼贤下士,越意味着她对海良宜的不满正在加剧。因为这几日都察院的言官齐心协力,共同将韩丞骂得体无完肤。要求公验韩家子的呼声随之高涨,这股紧紧簇拥着海良宜的浪潮正在迫使太后让步。
太后夙夜难眠,她的犹豫不决让韩丞陷入了绝地,韩丞也逐渐回过味来,这是要太后借刀杀人的意思,只要自己不堪重负,死于骂声,太后便可以立即扶持韩家子登基,杜绝韩丞谋权的可能。等到了那个时候,她就能专心与寒门对峙,不论是冷置海良宜,还是更换内阁元辅,都能办得比此刻有余。
韩丞不肯就此罢休,把到手的权贵拱手让人,他就是熬,也要熬死海良宜!
“如今局势不稳,东北的离北虎视眈眈,东边的中博蠢蠢欲动,内阁若把储君一事一拖再拖,没有新帝,难道天下以元辅马首是瞻吗?”韩丞在连日的唇枪舌战里已经斗得满嘴起泡,他猛然挥袖,说,“我看元辅聚集群党,阻挠立储,就是其心可诛!”
“你含血喷人!”岑愈身为言官之首,厉声说,“立储一事连日商议,指挥使迟迟不肯公验皇嗣真身,到底是谁在阻挠立储?先前天下归心,若非指挥使执意围捕定都侯萧驰野,阒都怎么会陷入如此境地!若要问责,你首当其冲!”
“好啊!”韩丞一声冷笑,指着岑愈,“萧驰野刺杀先帝,我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兼任八大营总督,围捕此人天经地义!你说我办得不对,就是说他行刺一事做得对!你与萧驰野、沈泽川俩人私交不浅,岑寻益,刑部也没查到你头上嘛!孔泊然,你们俩人不愧是同窗好友,我韩丞羡慕得很!”
孔湫面上浮现怒色,他说:“你胡乱说什么?萧驰野到底有没有行刺先帝一事还在查办,就凭你韩丞空口无凭,刑部干脆不要干了。再者我们私宴小聚,你韩丞不在场么?你也吃了不少酒!”
韩丞说:“我是锦衣卫,随时听记就是本职,你们重臣私聚,我若不到场,如何能听得确切?我已叫人把那夜详谈的事情全部誊抄给了太后,我清白啊!你们敢么?”
潘祥杰前头受过萧驰野相助,近来在朝上一直夹着尾巴做人,生怕被牵扯进去。韩丞又正权势滔天,指哪儿他就去哪儿,见着他们又吵了起来,嘴唇翕动,往后小退了几步,没敢插话,打定主意要当个缩头乌龟。
几方逐渐骂上了头,岑愈嘴皮子最了得,把韩丞骂得里外不是人,就算韩丞想要忍,这会儿也气冲五脏,指着岑愈的手使劲抖。但是他仍然保持着清醒,两眼一闭,滑跪在地,豁出去似的大哭起来。
“太后!”韩丞伏地痛哭,“太后!臣心如月,皎皎洁洁!围捕萧驰野是我的错,行刺先帝是我的错,连如今储君无人也是我的错!我本为臣,甘愿为君死,甘愿受君罚!有罪,便都是我韩丞的罪!是杀我一人,还是杀我一家,主子怎么判,我就怎么受!”
孔湫觉得此人厚颜无耻,当即抬手摘了乌纱帽,说:“我耻于跟此等小人同列!若是皇嗣不能公验真身,这个官,我孔泊然不做也罢!”
太后霍然起身,掀开了珠帘,冷冷地把他们挨个扫视一遍,最后落在韩丞身上,说:“朝堂议事,你哭什么?站起来!”随后又看向孔湫,“你好歹也入了内阁,算是次辅,是主持国家朝政的人,动不动就以罢官相逼,是要威胁哀家就范,还是想要沽名钓誉,你自己心里最明白!哀家自从代行天子之权以来,事无大小,皆要详细询问内阁,有什么事情说不明白?你非得这般步步紧逼!”
群臣皆跪。
“先祖定下后宫不得干政的陈条,哀家三番五次僭越,本已愧面先祖。此次建恒突然病逝,若非你们屡次哀求,哀家哪里肯再来这前朝主事?如今没有皇帝,哀家膝下无人,不过是个孤寡妇人……”太后说到此处,眼含热泪,“光诚爷在时,何曾叫哀家受过这等委屈?!”
韩丞似是被帝后深情所动,伏地掩面啼哭不止,说:“光诚爷在时,臣也不曾受过这般的对待。我深知自己是个鄙薄肤浅的人,不过一介武夫,不敢同内阁诸位大臣相提并论,更不敢与元辅皓月争辉,我是对李氏忠之切,爱之深,才敢把皇嗣还送于朝。元辅,何至于此啊?!”
韩丞屡次把火引向海良宜,孔湫胸中气闷,艰难地说:“太后……元辅之心,皇天可鉴。立储之事,绝非小事,眼下难关重重,大周已然到了危急存亡之秋,若不能谨而慎之,只怕后患无穷……”
“哀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连日召集各位大人在此详谈。”太后缓复情绪,说,“光诚爷以后,皇嗣凋零,到了如今,竟然找不出一位储君来。越是难关,越该齐心协力。韩丞,你就把光诚爷的私信交出,由在场诸位公验吧!”
韩丞哪里有什么托孤私信?他死撑着不肯给,就是在和海良宜、太后比谁更能拖。一旦海良宜松口,寒门官员的浪潮一散,太后主政的心思就无法遮挡,到时候只能选择让他手中的韩家子登基,那时他就是真正的托孤大臣了,韩家鼎盛之状就在眼前。太后如今想先逼死他,他心里明白,便更加大声地哭起来。
韩丞捶胸顿足,说:“诸位怀疑我的赤忱忠心,不如叫我死!我弟弟,嫡亲弟弟!为了追捕那萧驰野,现在还落在茨州为质。我为先帝伤了一只眼睛,为光诚爷挨过三把钢刀,我岂是为了一己私欲就诓骗天下的斗筲之辈?!”
他们你来我往的全是私欲,哭声、骂声充斥着朝堂,谁也没有再提起燕王一脉,孔湫跪着,却已然凉透了心。
海良宜今日没有开口讲过一句话,他撑着椅把手,忽然站了起来。无数目光都汇聚于此,寒门官员期盼着元辅能够翻转局面,再定乾坤,世家官员默不作声,以待良机,他们注视着海良宜,就像是过去那样。
海良宜咳了起来,他干瘦的手颤抖着以帕掩血。他咽了些唾液,缓缓环视着这大殿,接着缓缓环视着这些脸,最后看向太后。
“当年李氏为王,天下经历数年征伐终于归一。百年以来,大周历代朝臣无不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永宜年间阒都城墙虽然陈旧,但其风骨犹在,气魄犹存。永宜年初,渝州齐惠连连中三元,太学就此鼎盛。姚家三师虽是世家出身,却广开言路,不拘一格提拔贤才。今日还在这朝堂上的寒门学子,多是那段时期涌入朝中的。”
孔湫俯首,在回溯中,忍不住低声呜咽起来。
“然而永宜中兴不过是昙花一现,十年才到,光诚爷便龙体抱恙。而后世家再度兴盛,门第之见分划太学,永宜年至咸德年间,阒都没有寒士入朝,这是世家的朝堂。”
潘祥杰面色讪讪,叩着头不作声。
韩丞想要说什么,海良宜却骤然提高了声音:“咸德年间,国库空虚,臣请求花思谦交账,他协同当时还任各部尚书的世家官员避而不答,屡次敷衍!同年厥西遇灾,哀鸿遍野,臣再次逼迫花思谦交账,他闪烁其词,不久后中博兵败,战后六州粮仓一夜全空!这笔账,直到今日,花思谦也没有交代清楚!是他的错,还是在场诸位推波助澜的错?!”
潘祥杰一惊,赶忙说:“此事当时大理寺已经——”
“臣海仁时,自归朝以后,屡次进谏,要求公验韩氏皇嗣真身。韩丞迟疑不决,至今不肯交付托孤私信,无法,臣便主持内阁探寻皇谱,最终奏请太后,择立槐州燕王一脉为储君,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