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抬头顺着窗户看了眼黑黢黢的天,点了点头。
虽然没有月色,但有佳人啊!
梅子酒入口醇香清冽,梅香深沉,在唇齿间堆积,几杯酒下肚,伴着氤氲的烛火,人也有几分迷蒙醉意。
“那时,我的眼伤治好了,可醒来却不见阿清。母亲说,你走了,不会再回来了。我一直以为,是我没有给你回应,让你伤心了。”
“我想去找你,可身子一直不大好。这么一拖再拖,拖到了与河阳公主的婚期。那时父亲尚在归途,我本意不愿成婚,可母亲却执意如此。”
“母亲说,父亲在前线打了败仗,若此时忤逆圣上,会惹得龙颜不悦。况且,圣上没有下旨要我入住公主府,而是要河阳公主下嫁将军府,已是天大的恩赐。”
“我担心父亲会因此而受责罚,便没有拒绝。”
“父亲刚好在成婚那日清晨抵达将军府。随之一起带回来的,还有阿清的消息。”
顾衍迷醉的眸子带着些许痛意,忆起那时的事,仍旧有着蚀骨灼心般的痛。
虽然顾东海打了败仗,险些丧命,但有明毅及时驰援,解了北疆之危,于朝廷来说,也是幸事一桩。论功行赏,明家头功,季家遭贬,顾家与太子因错估战局,虽未遭贬斥,但也需上缴罚银。
因顾少将军尚公主,与皇家结了亲,朝臣心知顾家在圣上心中的地位依旧不可撼动,这场喜事,倒是颇得关注,也冲淡了些许沉闷。
“阿衍哥哥,你要是娶了讨厌鬼,阿清可就不跟你好了!”
顾衍独自坐在清阁的回廊里,脑海里闪过的都是和阿清在一起的日子。他笑起来弯弯的眼睛,他说话时丰富的表情,还有他永远都追求完美,哪怕衣服皱了一块都要郁闷半天的小毛病……
“少将军,时辰要到了,该换喜服了。”顾平在院外催促着。
顾衍没有回应。
直到很久以后,有沉稳的脚步声传来。
“阿衍。”
顾衍抬头,在望见顾东海憔悴的神色时,他心下一痛。
他不可以任性的。
顾东海拍了拍顾衍的肩膀,嘴唇微微张合,欲言又止。
战后,他派人去穆兰山寻了好几日,都不见阿清的踪迹。直到明家军扫尾结束,他们必须要返京了,都没有一丝关于阿清的消息传来。
顾东海的心沉到谷底,但却仍旧抱有一丝幻想。他知道阿衍和阿清亲近,但见儿子这般萎靡,到嘴边的话,也被他强忍了下去。
“去吧,该迎亲去了。”
顾衍无力的点了点头。
才刚出衍清苑,就见一个一身脏污的人闯了进来,身后倒了一片小厮,而奇怪的是,府中侍卫却没有上前阻止,而是让这人顺利的进了后院。
待看清来人,顾东海大惊:“顾重!”
顾重浑身血污,不知这一路他是如何走回来的。他重重的跪在顾东海身前,将身后的包裹卸下,解开,摊在地上。
那包裹里,装着一副鲜血浸透的,千疮百孔的盔甲,一截断了的枪尖,还有半块,和顾衍腰间所佩戴的一模一样的玉佩。
顾衍眼前一黑,他强撑着一口气没有晕倒。
“阿清呢?”
“薛将军为解土城之危,亲率两百军引开大齐军主力,在穆兰山口与大齐主力决战。末将率残余一百军守住谷口,薛将军严令,务必坚守一个时辰。”
“几百人对几万人,乃必死之局,所有人拼尽全部力气,战至最后一刻。末将侥幸存活,即刻去寻薛将军,却不想,薛将军及所率部下,全部牺牲。薛将军其人,受万箭穿心,被大齐军士挫骨扒皮,尸身就挂在穆兰山谷口风干!”
顾重重重的磕了个头:“属下无能,没能保护好薛将军,只将薛将军衣冠带回,请将军,节哀!”
顾衍站不住了,靠着顾亭才勉强支撑着身子。
“阿清怎么会,怎么会……”
顾东海痛苦的闭上双眼,虽然这个结果,他早便有所预料,可当真正见到这残破的盔甲时,他心口钝痛。
那个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样明媚耀眼,那样俊朗无双,那样爱美的少年,万箭穿心,扒皮挫骨,死的那样惨烈……
“平叔,吩咐下去,阖府撤掉红绸,全部换成白幡,将喜堂拆掉,搭灵堂。我要替阿清,守灵!”
“是,少将军!”
侍卫将跪在地上的顾重扶起来,一边又去寻府医替他看伤。只是已经来不及了。
侍卫红了眼眶:“少将军……”
顾衍沙哑着嗓子,颤抖说道:“厚葬吧。”
众人忍着悲痛,以最快的速度将灵堂布置起来。
“这……少将军,今日是少将军与河阳公主大婚之日,万万不可啊!”
宋姑与长公主在花园接待前来贺喜的官员家眷,忽听前院来报,长公主大怒。
“夫君,你也不管管,今儿是什么日子,岂能容他胡来,还要不要脑袋了!人死都死了,大不了我们将军府日后替他风风光光的办场葬礼就是,何至于如此!
“宾客已经就位,如今闹上这么一出,岂不是让整个上京城看我将军府的笑话。别忘了,我们顾家军今时今日,不是凯旋之师,朝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顾东海叹了口气:“嘉仪,我的命,我们顾家军的命,是阿清和五百军士,用他们的命,换回来的。”
“那又如何,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就因为死的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你便区别对待?”
“嘉仪,够了!跟你说了多少次,我与穗禾公主清清白白,你为何总是不信!”
“好,我今日不与你争辩这些,但无论如何,这婚,必须成。”嘉仪盯着顾东海,一字一句道:“抗旨不尊,你该知道下场是什么。”
顾东海回头,看着已经完全崩溃的顾衍,轻叹一声。
“顾亭,照顾好阿衍,全府侍卫,听从少将军调遣。本将军,这便进宫面圣。”
“你做什么去!”
“我想让阿衍,做他想做的事。”
前院等着吃喜酒的宾客,忽见顾府侍卫突然出现,把好好的喜堂拆的稀巴烂,那红似火的喜字,也被换成了肃穆的奠字。
“这……”
“我府薛将军战死沙场,少将军吩咐,婚礼取消,为少将军守灵。扫了诸位的兴,还望海涵。”顾平朝在场众人鞠了一躬。
“薛将军?可是那个年纪轻轻就获封威武将军的薛清?”
“正是。”
“怪不得,早前薛清和少将军形影不离,我还纳闷,这么重大的日子,为何独不见薛清,原是……”
“哎,那薛清,今年也才十八岁吧。”
“真是可惜啊,我早前还与顾将军说和,想要结一门亲事呢。”
“死者为大,反正也是来一次,不如留下祭拜祭拜薛小将军。”
“……”
嘉仪虽贵为长公主,但将军府到底不是她的公主府,这里的侍卫,都是跟着顾家父子上过战场的,他们只听军令。
嘉仪怒火攻心,但又不能置之不理,紧着叫仆从安排马车,进宫去求皇后了。
顾衍在灵堂守了三日。
顾东海和嘉仪无论如何劝说,人都不为所动。
顾平知道,此次将军府能安然无恙,全是因为老将军弃了兵权抵了过。可是一个没有兵权的将军府,那还叫什么将军府呢?
少将军如今萎靡不振,身子又虚,就这么在灵堂跪着,作践自己,劝不得说不得,真真是愁死个人。
就在顾平着急上火急的团团转的时候,有人给顾府送了一封信,要少将军亲启。
顾平将信送了过去,紧着又劝了两句,也不知少将军听进去没有。
至夜,人才从灵堂出来。
“平叔,帮我办件事……”
顾衍吩咐完,人便直挺挺的晕过去了,直到五日后方才醒来。
再次睁开眼,顾平已经将事情办妥,与顾衍一一说明。
静默了很久,久到顾平都以为他又睡着了时,顾衍终于有了反应。
“平叔,备马,我要进宫。”
“少将军你……听说河阳公主因少将军拒婚,丢了颜面,日日在圣上跟前哭诉,虽说老将军交了兵权,圣上也不再追究,但毕竟折损皇家颜面,圣上怕是还气着少将军呢,此时进宫面圣,恐怕不妥……”
“无妨,平叔,我只是进宫向圣上说一件事。况且,事因我而起,还是亲自与圣上道歉为好。顶多被他骂几句,不妨事儿。”
顾平隐隐察觉少将军变得不一样了,他语气凌厉,似压抑着滔天怒意,顾平不敢耽搁,急急叫顾亭去牵马,随少将军一同进宫……
成康帝打量着眼前这个如松柏一般的青年。他原本温暖如春的眼,此刻布满寒霜。
“抗旨不尊,还敢来见朕,顾衍,你胆子不小。”
“臣认罪,但在认罪之前,臣还有事要禀。”
“哦?何事?”
“臣要状告河阳公主,蓄意谋杀。”
第36章
成康帝注视着顾衍,半响方才开口:“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顾衍微微一笑,道:“臣有证据。”
说着,将一个不起眼的小盒子拿了出来,这正是当日在阿清卧房里放着的那个,被顾衍无意中打开,伤了他双眼的盒子。
“臣当日便是被这个带机关的盒子里射出的银针伤了双目,而这个盒子的来源,是广源斋。”
广源斋在上京城颇有名气,店里都是些精巧玩意儿,薛清以前常喜欢逛广源斋,尤其喜欢里面带机关的小器物。顾衍时常陪他一起逛。
后来再大一些,广源斋里的东西对他便没什么吸引力了,因为他自己就可以做出比广源斋更精巧的机关来。
是以,顾衍在见到这盒子的工艺时,只看一眼,便知道这盒子是广源斋的。
“广源斋的东西,每一件都会以特殊的标记标注年限。这个盒子,便是今年年后最新制成的,是年节过后,广源斋重新开张出的第一批货。只是里面原本并非盛着暗器,而是吓唬人的小玩意儿罢了。这个设计,还是阿清教给广源斋老板的。”
“依照广源斋的记录,这盒子是在两个月前被人买走的。里面的机关,已经被人替换成银针。巧的是,这盒子后来又出现在阿清房里。也就是说,原本那人,是想刺瞎阿清的双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