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瞬间就被他的酒窝迷住了,戳了戳阿贵的脸颊,又戳了戳自己的脸颊,随即耷拉下脑袋。
“阿贵有,阿清没有哦。”
“少爷怎么都好看。”
那之后,小团子成了小少年的小尾巴,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走不利索的他磕磕绊绊,即便摔倒了,也从来不哭,更不会责骂下人。只是特别爱淘气。府上就没有小团子去不到的地方。靖南王的书房常常被小团子搅的乌烟瘴气,靖南王平日里舍不得用的上好墨汁,总是被小团子拿来四处乱画。每每靖南王都被小团子气的火冒三丈。
小团子后来发现了,他爹对阿贵的容忍度特别高。当然了,阿贵也一向老实本分——除了帮自己隐瞒‘犯罪事实’之外。是以,小团子只要惹了祸,就习惯性的往阿贵身后一猫,再装可怜的哭嚎几声,等她娘亲来解救。
王妃心疼儿子,逮住靖南王就要教训一番。靖南王怕王妃,阖府上下都知道。小团子也是揪住了这点,才有恃无恐。
阿贵知道小团子的小套路,总是很有耐心的护着他,他的眼睛从来不会离开他,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小团子,仿佛小团子就是他整个世界。
后来,阿贵开始跟着靖南王习武,无聊的小团子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吃着阿贵提前给他剥好的瓜子,默默等着阿贵。
阿贵看着小团子从蹒跚学步到四处调皮捣蛋。小团子也看着阿贵从一个瘦弱少年变成如今挺拔模样。
“阿贵,以后我长大了,要去当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骑高头大马,拿着最厉害的兵器,我要成为比我爹还厉害的人,再也不让我爹打我屁股了!”
小团子长大一些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肥嘟嘟的,可脸上还是肉肉的,让人总忍不住想去捏一捏。
阿贵每每听见这话,总是温柔笑道:“少爷一定会做到的。”
“阿贵也要一起,阿贵武功那么厉害,也能当大将军!”
“阿贵不当将军,阿贵会一直陪着少爷的。”
小团子拧眉想了一会儿,只要有阿贵陪着,是不是将军,好像也无所谓。便笑眯眯的点点头。
“阿贵要一直陪着我哦,嗯,还有妹妹!”
小团子总是执着的认为母亲肚子里的一定是妹妹。他喜欢妹妹。他爹也喜欢女儿。这段日子爹总是特别黏娘亲,连正事儿都不干了。小团子这回可以撒欢儿的玩儿了。等妹妹出生,他还要带妹妹一起骑大马,捉蟋蟀,给妹妹摘花儿,给妹妹吃他最喜欢的零嘴儿……
直到那日,冲进府里的黑衣人打破了小团子所有美好的幻想。他忘不了爹最后看他的眼神,满眼的不舍和心疼。爹将他推给阿贵,叫他们躲起来,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阿贵护着小团子躲在潮湿的地窖里,听着外面刀剑相碰的声音,还有惊恐的叫喊声,痛苦的嘶吼声,就像做了一场噩梦,只要醒来,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爹还是那样严肃又慈爱,娘亲也依旧眉眼温柔,嬷嬷给他做了云片糕,小六子帮他捉蟋蟀……
不知过了多久。阿贵小心打开窖口,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虽然早已料到会是这种结局,阿贵还是忍不住泪目。
远处有脚步声,伴着骂骂咧咧的声音:“仔细找找,那么小的孩子,能跑哪儿去。”
阿贵赶紧关上窖口,示意小团子不要出声。这窖口隐秘,不易被察觉,但凡事总有意外,阿贵浑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他不知道,若被发现,仅凭他一个人,能不能把少爷平安送走。
小团子十分懂事的依偎在阿贵怀里,连哭都是悄无声息的。
阿贵从小挎包里掏出一块云片糕,掰碎了,一口一口的喂着小团子。仿佛这样,就能消退他心中恐惧一样。
这小挎包是嬷嬷给缝的。因为少爷爱吃零嘴,嬷嬷每天都会做些小食,放在阿贵的挎包里。这样少爷想吃的时候,随时都能吃到。
小团子昨日犯了错,被王爷罚抄书,昨天的零嘴,他连动都没有机会动。王爷正襟危坐在一边儿,亲自盯着小团子。阿贵也爱莫能助——虽然对于小团子向他投来的委屈眼神,他看着着实心疼。
不知又过了多久,外面似乎没了动静。阿贵僵直的身子这才稍稍缓和了下来。
他蹙眉想着,那些人没有找到少爷,不会善罢甘休的。外头情况不明,倒不如在地窖多留两日。
他们没有水,阿贵就用刀割开自己的手腕喂给小团子,已经有些发烧的小团子本能的吸允着。
实在撑不住了,阿贵虚弱的靠在墙上,想着今日说什么也要拼一拼。不能再被困下去了。
就在这时,一道明亮的光线闯入,阿贵被刺的睁不开眼,他本能的将小团子护在怀里。
“什么人!”
“我是顾东海,下面的可是靖南王的遗孤?”
顾东海,阿贵凝神思索。这人倒是常听王爷提起,是他当年最好的同袍。阿贵心思百转,不知这人是否可信。可在他纠结间,人已经跳下来了。
“孩子,别怕,我是专程来找你们的。这里危险,我们尽快离开。”
被困几日的阿贵早已精疲力竭,但仍旧死死的护着少爷。顾东海没法子,只得拎起阿贵,将两人一同提上了窖口。
一路戒备,直到进了京,来到将军府,秘密见了当今圣上。
阿贵这才知道,他们王府遭难,原是被奸人陷害,王爷王妃不会再回来了。
“阿清啊,你的父母不在了,以后就跟着这位伯伯一起生活,好不好。”成康帝爱怜的摸着阿清柔顺的头发,阿清能清楚的看见,这位帝王眼中,还有隐忍克制的泪花。
他乖巧的点了点头,手却紧紧的攥着阿贵的手。从今以后,阿贵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那之后,记忆似乎重叠了,他来到了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将军府,遇到了那个他十分喜欢的人。
他一身白色短打,额头上还有晶莹的汗水,站在墙头下,张开双臂,温柔的笑着对他说:“跳下来,我接着你。”
梦境转换。繁华上京消失在记忆中,被漫天的黄沙覆盖。
刀兵声不止,战马嘶吼着,铁蹄卷起阵阵沙尘,犹如海浪,将要吞噬掉所有。厮杀声,呐喊声,铿锵有力的战鼓声,都在这巨大沙尘暴中淹没。
“顾伯伯,太子殿下已安全撤离,我们速速撤回土城!”
混乱的战场中,一个持银枪带银面具的红袍小将,镇定自若指挥着,仿佛有了那抹红色,大家便有了主心骨一样。
大齐增兵后,土城的百姓就已经迁移到临安城去了。除了顾家军和不多的粮草外,土城什么都没有。顾东海加固了土城防御工事,只等太子殿下到临安城后,派援军驰援。
冷清破烂的街道上,阿清随便寻了个破败的小酒馆。店家走的匆忙,酒窖里还有好多酒。阿清顺手取了一坛子,在地上压了一贯钱。
“阿贵,来,坐下陪我喝酒。”
第54章
薛贵拿了两个碗,倒满了酒。默不作声的陪着薛清。
薛清摘下面具,他并不在意在薛贵面前露出自己那张满是疮疤的脸。他仰头喝光了一碗酒,酒入愁肠,酣畅淋漓。
“阿贵,你跟我这么多年,我的脾气秉性,你都很了解。眼下我们被困土城,城中少粮,援军又不知何时能到。大齐攻势凶猛,我们恐坚持不了多久了。”
“若与大齐军正面交锋,仅凭城中这些残余兵力,我们必定伤亡惨重,甚至会,全军覆没……从此处过大坪山,可以绕到穆兰山北,从敌后突袭,便能给顾家军争取撤退的时间。眼下,了解穆兰山地形的,只有我。”
说着,又给自己倒了碗酒。
“阿贵,我是大梁的威武将军,我有责任肩负起保护大梁疆土的义务。当然,私心里,我也是为了阿衍哥哥。顾伯伯身陷土城,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他能平安回去。”
“我不希望,阿衍哥哥也没了父亲。”
他望着残破的街道,叹了口气,声音也低沉下去:“此去穆兰山,有死无生。阿贵你……走吧,我不想你陪我去送死。”
说道最后,连他自己都没有了底气。
薛贵静静的听他说完。
“少爷,你知道阿贵在来靖南王府之前,在做什么么?”
薛贵突然说起这个,让薛清有些猝不及防。他茫然的摇了摇头。关于薛贵的过去,娘亲只告诉他,他是战争的遗孤,没有父母亲人。是以,那时还是个小团子的薛清,从不问阿贵的过往。
他怕勾起他不好的回忆,因为只要薛贵还是靖南王府的人,他都会好好罩着他,让他再也不用受苦。
“大齐和大梁相争数十年,大小仗打了无数次。每一次都有不少百姓流离失所,有很多年幼的孩子失了双亲,被迫流浪。饿死的,冻死的,被人打死的,不计其数。”
“我不记得我是从哪里逃难来的,从我有记忆起,就跟着那些因战争而流亡的难民们一起流浪,我们翻过无数崇山峻岭,也走过荒无人烟的戈壁,我们啃过树皮,喝过雪水。每天都有人倒下,越走人越少。但他们依然保持善良,只要找到食物,都会预先留给队伍中的小孩子,从不争抢。”
“我们期待找一个能收容我们的地方,可每到一处城镇,却遭到无情的驱赶。直到我们从北疆走到了南界,遇到了王爷。”
“那天,他骑着神骏的马儿,在颖城的城门前停下。阳光打在他挺拔伟岸的身上,像是救世的天神。我们听见那守门的士兵喊他王爷,就好像又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在城门前跪了一地,苦苦哀求着‘求王爷收留我们吧’!”
“他严肃的脸上顿现一片阴霾,我们以为他和别处的大官儿一样,又要像赶牲口一样将我们赶走。”
“谁知,他却下了马,蹲在我身边,问了一句‘你们是从何处来的’。”
“他听完我们的哭诉,神色更加不好了。我眼见着他朝我们鞠了一躬,目光中满是愧疚之色。他说,没有让边关百姓过上安稳的生活,是他们军人的无能。他还说,他会尽他最大的努力,帮助我们建立家园。”
“后来,我听嬷嬷说,王爷找到王妃,二人商议,将靖南王府全部财产拿出,将颖城下辖一处荒村划给了我们,并帮着我们建造房屋,开垦荒地。”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倾尽所有去照顾。那时我便发誓,我要用一辈子去报答他。”
“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对他说‘王爷,我想跟着您。’没错,我不想从军,不想建功立业,只想跟着王爷,为他做力所能及的事儿。”
“那时,我七八岁年纪,瘦瘦小小的,本以为王爷会看不上我。没想到,他蹲下身,和蔼的捏了捏我没有多少肉的脸蛋,笑着与我说,‘我家里有个爱淘气的小子,你愿意陪着他么?’。”
“幸福来的太过突然,我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王爷答应我了。转瞬便是狂喜,我疯狂的点头,说,愿意,我愿意,我一辈子都陪着少爷!”
“他问我的名字,可我没有名字,队伍里的人都管我叫福财,王爷笑笑,对我说,这个名字不趁我,不如取名为贵,意为珍贵,就唤作薛贵。”
“我初到王府,嬷嬷给我做了新衣,王妃将我接了来,带到少爷跟前。那时少爷会说话了,王妃将你抱在怀里,你伸出胖胖的小手攥住我的手指,就像冰天雪地里的一口热汤,足够暖化人心。你对我笑着,那笑容就像春回大地,我想着,哪怕舍了命,也要一辈子让少爷永远这样开心的笑。”
“可有些事,终究无力回天。”
薛贵从来都是个不爱多话的人,薛清也是第一次听他说了这么多话,也第一次知道了薛贵的过去。
“少爷,阿贵跟了您这么多年,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离开少爷呢,说好了要陪少爷一辈子的。”
薛清不再纠结,他端起碗跟薛贵碰了碰:“好,一辈子!”
————
“少爷,少了我们这些人,估算土城中粮草,还能再坚持三日。”
薛清回头看了眼在一旁小憩的军士,低声道:“阿贵,我打听过了,今次大齐的主帅是他们的一位皇子,我们这几百人,面对大齐主力军都不够塞牙缝的。倒不如潜入大齐军帐,若能生擒了大齐皇子,能省不少功夫。就算擒不到,也要毁了他们的屯粮。”
“少爷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二人从队伍里点派了几个身手不错的兵士,将剩余兵士交给顾重,尽量隐蔽,不要被敌军发现。
大齐军帐依山而建,打听好粮仓的位置,那几名士兵依命侯在附近,以待时机。薛清和薛贵则趁机换上大齐军服,混入大齐守军中。
夜里天黑,看不分明,是以他们并未被人察觉,倒是一路顺畅的靠近了主营帐。
薛清将耳朵贴近,听得帐中有人说话,当中一人,他十分笃定,是上京口音。
在这种时候,有上京人在大齐皇子的军帐中,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薛清按下心中疑惑,仔细听着。
“……三殿下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石家军被西陇人缠的脱不开身,无暇他顾。我大梁太子殿下粗通兵事,不足为惧。季家军中已布好内应,被困土城的顾家军,永远都等不到援军了。”
“届时,三殿下挥军直扑土城,必叫顾家军全军覆没!”
“陆先生此番设计,天衣无缝,小王佩服。你放心,小王也会遵守诺言,待了结了顾家军,自会佯装败给明家军,退守穆兰山,再奏请我父王,请旨撤兵,与大梁和谈。”
薛清紧攥着拳头,心乱如麻。土城没有援军了,那顾家军该怎么办。
“……小王真是可惜,身边没有陆先生这等谋士。想当年,陆先生联手瑞王,坑了靖南王,除掉我大齐最强劲的对手。如今又联合小王,将顾家军也除了,断了太子的左膀右臂,陆先生真是高明。贵国皇子下有陆先生相助,他日必荣登宝座。”
“借三殿下吉言。”
“当然,陆先生也别忘了,待您大事做成的那日,北疆六城,可都要尽归我大齐所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