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营帐周围日夜轮守的士兵们,有几人的眼里随著粮草短缺渐渐透出恶光。蒯仁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这一丛丛的恶光因何事而起,他将此事上报曲尉伍桂,恳请汰换那些心怀恶念的士兵。在此之前,他一个屯长能做的只有亲自把关送入帐内的食水,以防遭人下毒。
「蒯仁。」
正当蒯仁拎著水袋准备送入帐内,突然被人从後方喊了名字,蒯仁没多想,回头便应了声。
「欸。」
却在看清那人容貌後惊得张大了嘴,片刻後才回神行礼。「陛下。」
楚云溪步至蒯仁面前,对这个老实不擅言词的屯长微笑。「里面的人如何?」
蒯仁双手抱拳恭敬回道:「遵陛下命令,全都活得好好的,所有饮食清水蒯仁都亲自验过,确认无虞後才送入帐中。」
「你做得很好。」楚云溪拍拍他的肩,赞许。
「谢陛下。」
活下敌方奸细不为别的,就为万一计画生变奸细也能是帮助我方的一步棋。缺粮之危,虽明知陈固定能按约定将粮草送入关内──即使不知他用得是什麽方法──但为求大局不再骤生变数,为了讨伐夷东的大计、更为了把生死与共的将士光荣地带回家乡,身为君王,身为三十万大军主帅的他不能不另寻活路。
楚云溪跨前一步,不著痕迹地将藏於掌心的纸卷交入蒯仁手中,低声吩咐:「明日丑时,送人出关。」
蒯仁挺起胸膛,目光炯炯道:「属下遵命。」
隔日丑时,看管细作的营帐有了动静。
所有的奸细一个个被铁鍊鍊住手脚串成一排,由蒯仁及二十多人负责押送,将这百馀名的奸细一路押至东晴关外。被押送的人全傻了,潜入敌营被识破身分本只一死,孰料中原皇帝却活下他们,不仅让他们活著,竟还将他们放还?这走得是哪著的棋?布得是哪著的局?
蒯仁与士兵将这些人送出关外十丈远处,对著手脚上铁鍊未除的奸细朗声而道:「吾皇仁德放尔等一条生路,回去叫你们的王速速退回夷东,遵从者则两国兄弟之谊仍存,否则必血洗来犯之敌。」
蒯仁的话铿锵有力威严赫赫,更叫本以为必死无疑,却见前方骤现生机的人听了後不由得去想──
倘若,立场互异……
他们不是夷东子民,而是中原派去大王营下的细作,又是怎生的光景?
拷打、用刑,无止无尽的折磨与酷刑,最後砍下他们的头颅送回敌营。
当一切理所当然的事情变得不那麽绝对且必然时,总让人忍不住地想……原来……有别的可能……
有一条,能活著的「可能」。
一百多个人,一百多分属夷东四郡被派入东晴关刺探消息的奸细,彷佛一百多尊雕像,茫然立在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大地,黑暗笼罩著辽阔的土地,渐入秋天的风挟著冷意从皮肤钻入体内。
颤抖,止不住从四肢蔓延全身的颤抖。
他们该想办法除去手脚上的铁鍊奔回自己的军营,该把最後看到听到,东晴关内真正的状况报告给他们的大王。却,只是茫然地站在原地,遗失一个探子该有的反应。
负责押送的士兵悄悄退回关内,唯恐细作反抗负责垫後退步而行的蒯仁,看著苍茫大地上毫无动静的百馀个人,轻叹。
换作是他,亦同样迷惑、同样茫然。
细作,注定命悬刀尖。能去,却未必能回。
岂知那板上钉死的命,却有了转折?有了生机?
叫人怎不疑惑?
怎不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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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花好月圆(上)》
《番外──花好月圆(上)》
若问列夫人,五个孩子中谁最让她放不下心?
答案不是脾气最躁的丹郡,也不是最不受拘束的丹弓,却是五个孩子中最为自律自持的二儿子丹齐。
「这孩子从生下来就不一般。」列夫人摇摇头,又笑又叹。
一般孩子出世时总闭著眼,要不就是哭闹不休;可列丹齐被产婆清洗包好後眼睛就滴溜溜地转,静静地看著周围的人,黑眼珠像是在观察似地看著他能看到的东西,不哭也不闹,吓得产婆以为孩子呛了胎水没法呼吸,连忙抓著孩子脚裸倒吊起来打他小屁股,打了七八下後才听见孩子哇哇大哭,这才安下心把孩子重新裹回襁褓。
这段往事在列家广为人知,毕竟孩子才离开娘胎就能睁眼很是稀奇,连被请来当产婆的妇女也啧啧称奇,说她接生了二三十年的孩子,虽耳闻过孩子出生睁眼的情形,可毕竟这样的孩子少得稀奇,连她也是头一回亲眼见到,还说出生就不寻常的孩子将来定是个大人物。
产婆的话,列夫人听了只是笑笑。
做母亲的不求多、不求孩子是不是大人物,只盼孩子能安安稳稳健健康康地长大,然後长大娶个温顺的媳妇,琴瑟和鸣幸福度日就好。
列家的孩子,要成人物太易,做个平凡人却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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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若列丹毓自幼向往追随父亲的脚步入伍从军,列丹齐虽也勤习武,却更执著要走文官之路。十五岁时进了唯有皇族或重臣子弟方能踏入的文华书院,决定得了功名後便在朝为官。
「大哥。」刚踏入家门就看见大哥的背影,开心地喊了声,却在看到列丹毓怀里的小家伙时皱起眉头。「你别太宠四弟了。」
抱抱抱,都快三岁了还让大哥抱,列丹郡你这个臭孩子。
列丹毓温柔微笑,看著被二弟瞪得缩入怀中的四弟,道:「你别老欺负丹郡。」
「我就瞧他不顺眼。」
并步走去,从大哥怀中把臭孩子抢了过来,对著不到三岁的娃儿又揉又捏,力道虽轻却仍把小家伙吓得两眼泪花乱转,偏又不敢真哭出来,上回大哭被二哥拎著腿倒吊在水池的恐怖经验显然还留在列丹郡的小脑袋瓜子里。红通通的鼻子擤了又擤,滚满泪花的眼珠转了又转,小脸都皱成一堆面团了还是不敢哭出声音,那模样著实委屈极了。
瞧著眼前的一幕,列丹毓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四弟啊四弟,你反应越大丹齐就越爱捉弄你,你啊该学学你三哥,不管丹齐如何欺负如何作弄只有万年不变的一种表情,所以才能逃过魔爪。
瞧小家伙快决堤的眼泪,和不断缩小发抖的身子,列丹毓终究敌不过对年幼弟弟的疼爱,对著二弟伸出双臂。「快还我,小家伙快哭出来了。」
「啧!」
喜欢欺负弟弟不表示他不疼丹郡,而且大哥还摆出肖似娘亲的表情向他讨人,再作弄下去可就过分了。
撇撇嘴,列丹齐把四弟抛还给大哥,问著方才没来得及问的事情。「大哥,四皇子楚勤你可熟悉?他……是个怎样的人?」
「四皇子?」列丹毓沉声重复,快速搜索脑中关於此人的讯息,末了摇摇头,道:「只知道是沈昭仪之子,其馀的就不清楚。怎麽?为何突然问起这人?」
「没,只是四皇子也进了文华书院,想问问关於他的事情罢了。」
「……」列丹毓定定地瞅著只差了他不到两岁的二弟。
这个弟弟不仅天资聪颖,且冷静理智。只是理智二字之於列丹齐而言不是赞美,却像个讽刺。如同他左右掌心上的第二条横纹──相学上代表智慧与理智的纹路──深陷且无杂纹地横越两手的手掌。
相命的人见了这掌纹总在称赞列丹齐聪慧後,感叹他缺乏情绪的命格。虽说性情大起大落不是好事,可相反地拥有这种掌纹的人就像是埋在灶灰下的馀烬,全把情绪闷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深处,终有一日骤然爆发,非疯即伤。
相命先生的话列丹齐毫不在意,列丹毓明白除了家人其他人甚难被二弟放在心上。如此聪慧又理智的列丹齐,对於一个人的判断向来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从来、从来不曾询问过旁人……
方才,是二弟头一次问了他的意见。
他不相信一个才十三、四岁的皇子,能让有著狐狸般狡猾的列丹齐无法靠自己的感觉去评断。若非聪颖更胜二弟,便不是「理智」足以施展的领域。
那麽,难道是「情感」的障壁?
情感?
这两个字对列丹齐而言有多麽稀有,外人不知,却瞒不过父母和他这个兄长。丹齐的心,太狭,狭得只放得下父母与手足,没有多馀的空间放下其他人。
可是方才短短的一句话,却明显透著在乎──在乎那位名叫楚勤的少年、那位有著皇子身分的少年。
「丹齐你……在意那位皇子?」列丹毓的话,问得十分犹豫。
做哥哥的本该乐见这样的改变,问题是让列丹齐改变的对象不仅是个男孩,还是皇子。身为家人的私心,列丹毓并不愿意这份在意随著相处加深两个人的羁绊。
「不是。」没意识到自己已然脸红,撇头否认。
「唔。」
百年难以得见的青涩反应,让列丹毓忍不住以手掩嘴,睁大眼睛盯著列丹齐的红脸死命瞧。
「哇喔。」
就连被大哥抱在胸前的列丹郡也把嘴巴张得老大,对於坏心眼的二哥居然有这种表情很是好奇,傻呼呼地伸出胖嘟嘟的手臂想在二哥的脸上戳一戳,看看脸红红的人是不是真的二哥。当然这种将老虎胡须的笨举动马上就被列丹毓用手拍开,免去小家伙会直接被扔入池塘的下场。
「我说不是就不是。」
瞪了大哥两眼,举起手臂作势要揍列丹郡,让小家伙再次吓得直把小脸蛋往列丹毓怀里缩。
「好好好,你说不是就不是。噗嗤……」敷衍应付的人终究没能忍住,笑出声来。
「……」
好不容易缓下笑意,拍拍靠在肩上打了个大呵欠的弟弟,轻声安抚:「丹郡乖,大哥抱你回房睡觉。」
列丹郡点点头,乖顺地把小脑袋枕在大哥的右边肩窝,露出甜甜带著酒窝的笑脸。「嗯,好。」
经过二弟身边时,列丹毓深深吸了口气复又吐出,空出左臂勾著列丹齐的脑袋,额头抵额头低声开口:「大哥私心,希望自己的弟弟们能不经苦痛得到幸福,但如果你决意走那崎岖波折的情路……做哥哥的依然祝福……」
「我──」不知该如何接续的话,才刚吐露一字便被自己截断。
「别忘了,咱们家的人最是护短。」列丹毓笑笑,揉揉列丹齐的发顶,松开勾搂在他後颈的手,改抱著小家伙。「丹齐你知道吗?『情』这个字,是用心用肉堆成的,而不是用欺骗堆成。你真正的心意,只有你自己最清楚,喜欢一个人没有对错、没有该不该、没有应不应当,只要是你喜欢的,爹娘和兄弟们也是喜欢的。我的话说到这儿,再说,就多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我抱丹郡回房睡了。」
列丹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院里只剩下列丹齐一人。
耳畔缭绕著大哥离去前留下的话,脑海浮现的却是一张羞怯欲语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名为楚勤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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