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遣楹 第29章

  李韫琋转过身来,先是一扫被抓住的袖边,又淡淡瞥了一眼韩铁衣后,这才开口道:“若是跟了韩公子,能保我甚么?”

  “我自然不能保甚么。”韩铁衣正色道,“但是在我这里,你不愿做的事,就不做。”

  “呵,韩公子真是有趣得紧。我与何人结交,与你有甚么相干?”李韫琋此刻像是淡白月轮,似要在须臾之间消散开来,只见他重新垂下眼去,轻轻推开了韩铁衣的那只手,“韩公子自重。”

  瞬时之间,周遭似是凝冻住了。覃昭见状顺势一把揽过李韫琋的细腰紧紧扣住,挑衅似的冲着韩铁衣笑了一声。

  “东叱。”晓舟珩只觉李韫琋此话太重,有些于心不忍。待那两人移步,忙走至韩铁衣身侧低声道,“人各有命,有时真是强求不得。”

  韩铁衣依旧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勉力张了张嘴:“若我不信命呢?”

  晓舟珩心里咯噔一下,一时间竟不知是觉再陷祸事不妙,还是韩铁衣这幅六魂不舍的样子更糟些。

  风声渐强,呜呜咽咽间,那头几片乌云遮住了仅存的那一丝夜光,霎时之间,空中降下了一阵催花细雨。

  雨终究还是下了。

  “恕汀。”李终南在处挥手道,“你且来一下,有些不太对。”

  见韩铁衣还是似哑石一般不曾挪动一下,晓舟珩只得安抚似地拍了拍韩铁衣后背,去了李终南身侧。此刻的李终南并未在尸首一边,反而是举着灯笼在凝神观察那坠落的碎石。

  “想必是前些天的暴雨罢,地势险要确实安全可保,但类似于山崩地陷之事着实难料。”晓舟珩不通地理之说,但刚自己与李终南过来之时,见到廊柱不仅有歪斜,还有些许裂缝,除此之外路中小径之上还有石块草屑,再见到塌陷的一山,虽未曾有目眩难立之感,但心下依稀觉得像是地震引起的山崩。

  联想到李韫琋席上所言庄内怪事,在加上此等山冢崒崩之征,难不成真是滓秽作祟?

  若真是地震,巧合与否姑且不论,就只言李韫琋,覃昭,与韩铁衣这三人都古怪至极。

  好像这山庄里确实有鬼魅,勾去魂魄,将人一步一步引向万劫不复。

  “不然。”李终南应道,“我以前曾与师父借居山中,遭遇过山崩与地震,并非是如此。”李终南出身五门中有头有脸的正道门派,哪里还能在山中住,这让晓舟珩又感觉到了久违的揶揄之意。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自己能写诗赋词就足以艳压群芳,只不过是少了些常识,李终南居然还对自己要求如此严格。

  虽然那端忙于观石的李终南并没有如此想来。

  比起崩塌一事,更为让晓舟珩起疑的便是李韫琋言行,他明明难掩见到祝离忧尸首之时的痛苦,却不知为何瞬时能将悲怆敛起,又换上一张冷冰冰死人脸,与覃昭去往一处。

  但是李韫琋似乎也并未想遮掩这份矫情饰貌。

  并非是他修行不够,欲盖弥彰,弄巧成拙;相反,晓舟珩觉得他在认认真真做戏。

  可是,为了甚么?做戏给何人看?自己,李终南,韩铁衣,还是……覃昭?

  这样思忖一会儿的晓舟珩只觉前路甚是难探,不知何处为终,好叫自己缓一口气,稍作歇息。似乎自己应了自己名姓一般——身如一叶舟,万事潮头起。水长船高一任伊,来往洪涛里。

  起起伏伏间,何处是岸,何处又是归程?

  那边的侍从已经在李韫琋的要求之下,将祝离忧与渺渺的尸首搬出了乱石堆。李韫琋远远招呼了李晓二人后便离了此地,只留了几个护院清扫此处。

  “你有没有闻见甚么味道。”李终南全然不知晓舟珩心下的嘀咕,反而一直蹲蹲起起,似一直在石块间寻些甚么。

  “自然。”打方才起,晓舟珩便嗅到了周遭弥漫着的那种,除过血腥味的那种不合之气,“但是这怎么可能?”

  灯火隐隐间,李终南在离晓舟珩甚远的一处终于起了身,晓舟珩趋近几步,这才看清他左手手心俨然呈着一截发黑且不足一寸的麻绳,李终南颇为自然地将那小半截绳子连带着灯笼一同递到晓舟珩手中。

  晓舟珩只觉他此番动作分外熟悉,下意识接过之后才忆起,李终南上次这样搁在自己手心的还是玉英的舌头。望着那炭色麻绳,晓舟珩不住又打了个寒颤。就在晓舟珩牙根发寒之时,只觉身上多了一件衣服,一抬眼,只见李终南正在层层除去外衣,现在俨然是身上不挂一缕,和着细雨露出了无可挑剔的肩膀与胸膛——以及背后隐隐几道抓痕。

  一瞬间,晓舟珩满脸尽是晨起时的赤红云霞,想起二人的荒唐事,口中又打起了磕绊:“你……你……”

  李终南似乎没有听来,只是将手中的衣物递与了晓舟珩,并道:“恕汀,我去下面看看,且等我片刻。”

  下-面?这时晓舟珩才发觉,确实有下-面,山塌下的不远处便有一汪小池,是从淄梁山半腰开出来的泉水,更重要是,那是通向山下的活水。

  不过由于巨石滚落,水道似有些不畅。

  扑通一声,只见李终南已是跳入水中,池上冒了几个气泡,又激起了几层涟漪。

  云黯烟霏间,晓舟珩将怀中李终南的衣服收了又收,怕雨淋上。这厢在边上等了好些时候,都还不见李终南冒头,晓舟珩心下有些焦虑,有些责怪自己还未问清李终南是否深谙水性,便让他下了去,这着实有些欠妥。

  正当晓舟珩如此思量间,耳侧哗啦一声,李终南翻身上来,随手一抹脸上水渍,随意将长发揽去耳后,也不顾还在他身上纵横流淌的水滴,直直向晓舟珩这边走来。他那双狭长的眸子伴着雾气更是勾人,这厢是说不出的种种风情。

  就在晓舟珩神昏目暗之时,只见李终南神色凝重,一抬手中之物,喘息间声音似乎不稳:“恕汀,此乃人祸,而非天灾。”

  作者有话要说:雪隐:厕所。

  说点题外话吧:《风遣楹》三字来源于张继先的望江南中——微风遣我下檐楹。其实没有什么其他含义,就是自己喜欢。总感觉是起风时会想起的故事,有点悲伤,有点感慨,但更多的,还是爱。

  好多人劝我改名字,比如《古代狼人杀之谁也不能信》,虽然这是我自己想的,但是我不想改。没甚么原因,就觉得配不上。

  主角几人的名字也来源于那首诗——终南道,累寄笑歌声。丹阙夜凉通马去,黄河无晓照舟横——李终南,晓舟珩和屈夜梁(但并不是个三角恋的故事)。

  哈哈哈最近撸了几个现代番外,好想放上来啊。

第38章

  二人所闻见的,是火-药味。

  而李终南从水中捞出的,正是装火-药的壳子,晓舟珩隐约记得那叫火蒺藜*。不过李终南手上那个更为简陋一些,内置的球也并非为铁质。这下因为在水中浸泡,有些不成形状。

  但两人十分有默契地没提他们如何知晓那是火-药,但心下俱是了然,这绝非甚么偶然,或是甚么地震,这是显而易见且设计好的故意炸山之举。

  晓舟珩脑中瞬时间炸开了一个又一个猜测,蹦出了一个又一个片段——

  晓舟珩之所以能知晓,纯碎是由于他曾去过位于京城的军器监,看过匠人兵卒制作那些物什。但在民间贩卖火-药,私藏此等物什乃是重罪。

  所以此刻的首要问题便是,这组装甚为外行的火蒺藜是何人埋下的?为甚么要埋?在晓舟珩看来,目前李韫琋,祝离忧,覃昭与渺渺都极其可疑。

  可是晓舟珩此刻却无半点实据,只好问道:“你如何知道,那个物什在水里?”

  两人边说边走至未被波及的一处檐廊下避雨,李终南将火蒺藜的壳子放到地下,接过晓舟珩怀中抱的衣物,打算先用其中一件擦干身子:“这种埋越深炸抛越远*,我也只是赌一番会在水里,作案之人虽是有算计,但却并非是算无遗策。”

  晓舟珩自然同意,若是真查起来,并非是毫无头绪,只不过,这件事,是他们二人能涉足么?

  正当两人为这一发现而心惊之时,那边突然冷风扑面,二人眼前出现了一团向这边极速狂奔而来的黑影。

  黑云如墨,霹雳之间,杀气迫近,李终南下意识拉过晓舟珩到自己身后,拾起地上一根断枝便想挡住那人迎面杀招。可毕竟难挡一击,断枝在霎时爆裂,化成了纷纷扬扬的粉末。二人虽是堪堪躲过,那人却在寒光乍现间,漏了一道气,那一击直直逼至晓舟珩脸前,切脸而过,削去了他鬓边的一缕发,将身后雕窗震了个粉碎。

  那黑影似乎是冲着晓舟珩而来,并非是要与李终南纠缠,那人当下或许是不曾料到李终南会插一手,身型一滞,倒是留给了二人片刻喘息的机会。

  李终南在那人分神片刻,猛将晓舟珩一推:“恕汀!取剑!”

  晓舟珩懔骇丛生,血脉贲张间,脚下一个踉跄,也不顾耳际的隐隐痛感,半分不敢停,撒开步子就往李终南房中跑去。

  李终南半退半守,不让那人逾越雷池半步。这时李终南才发现,那人手握着是一把漆得透亮的柘木马槊,虽是少了马,那长槊依旧舞得虎虎生威。

  那人头戴毡帽,将帽檐压至极低,脖颈上还系着一条巾子。

  这人招式与气场让李终南莫名熟悉,脑海中飞快浮现了一个久远之前的人脸。

  虚一招,实一招,黑影手下无歇,让李终南有些应接不暇。那人招数狠戾,在经过虚虚实实试探之后,似乎已是摸清了李终南的门路——一眼便窥到李终南有些别扭的手腕以及他腰眼的薄弱之处。

  这边晓舟珩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奔至了李终南屋内,一眼便望见那剑匣,忙将剑取了出。

  “接着!”晓舟珩大喝一声,猛一扬手,将寻梅剑冲着李终南背后掷出。

  李终南听了晓舟珩这一嗓,并未转身,只是身子微微侧斜,又是让开了一槊。他的一手还是握着不知又从哪里寻来的树枝,一手伸至背后一抓,寻梅剑便稳稳当当握在手上了,李终南手腕微倾,寻梅剑应声出鞘,在他一挥而出间瞬时便是青芒暴涨。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无半分停滞。

  剑槊相碰,只听金铁交鸣,似溅起层层火花。

  虽是十分不合时宜,但晓舟珩还是在大口喘息间,感叹这李终南的身姿不凡。缓神间只觉脸颊有些许潮湿,晓舟珩抬手一拭才发觉是方才那人一击打而震出的血。

  得了寻梅剑的李终南很快便压制了那人的气力绝人,虽是逐渐占起了上风,但李终南深知自己斤两,这厢便想尽快结束。在数十下你来我往间,李终南掩声道:“霍前辈,在下是江山玉医李贤槻的徒儿阿蒙,这其中可是有甚么误会,还望前辈停手,以免误伤。”

  霍栖迟见李终南嘴一张一合,态度颇为恭敬,明明有几分水平,却是显了十足的退让姿态——奈何霍栖迟脖子上被李韫经印上的记号瘙痒难耐,这厢便听不大清李终南口中之言,只觉他在自报家门,于是发出裂帛似的一声笑来:“你说你叫甚么名?声音大些,老子耳背,听不清!”

  可那句“我是阿蒙”李终南却是半天说不出了。

  霍栖迟不做他想,一心只求突破李终南这道恼人关卡,须臾间攻势更猛,使得无心恋战的李终南一时间难以为继,心下担心晓舟珩安危,只愿他在身后屋中藏好,这厢也只好认真迎战——

  “霍前辈,请了。”

  就在李终南话音甫落之际,只见面前的霍栖迟脚下一晃,忽然向前倒下。

  李终南一愣,也不知这霍大侠怎就突然如此,以为他在使甚么诈术,但自觉他也不屑用,这厢赶紧趋近他身侧一探。

  晓舟珩却是先一步去了霍栖迟倒下的那处,赫然发觉了一根插在其耳后的一根细针,这厢便悄悄藏于袖中,装作无恙。

  “他脖子上这是甚么?”晓舟珩再一拉他的巾子,但见霍栖迟颈部一片黑红印记,似乎还有刀之划痕,只觉像是图腾,但又似记号。

  李终南略略平复了有些紊乱的吐息,上前一观,一探鼻息,发觉着霍大侠竟是由于内息不调,脉道相冲,身体难承巨压,就这么昏厥过去。再看看那所谓标记,李终南若有所思道:“他是十四弟的人。”

  “甚么?”

  “那脖间二字是川君,十四弟李韫经,字川君。”李终南皱紧了眉头,“人称熊罴良才李川君。”

  “我并不认得十四少爷。”晓舟珩微微仰头,言语神情中皆是困惑,“他为何要取我性命?”

  这一问李终南并没有回答,晓舟珩也没想着他能回答。

  彷徨无措的无力之感再次冒出,晓舟珩不禁喃喃道:“这普天之下,还有何人能信得?”

  李终南连忙应道:“恕汀,你信我,我可以信得。”

  “嗯,自然信你。”

  因李晓二人所住之处稍微偏僻,且众人皆在他处忙碌,似无人发觉这边异状,究竟是不想发觉,还是真的无暇顾及,晓舟珩一时难辨。

  二人将突然昏厥的霍栖迟拽回了房内,在这期间李终南告诉了晓舟珩此人身份。

  李终南对霍栖迟的晕厥一事还是想不通,一来,毕竟自己没得铸剑少主甚么真传,那人教自己也是为了讨师父欢心;二来自己手经早废,即便与寻梅剑一同,毕生所学也只能发挥出七八;再加上自己对霍栖迟的了解,他在武林中颇有声望,绝非等闲之辈。因而这厢除非……除非……李终南没有再往下想了。

  “还是先换件衣服罢,你这一冷一热容易生出病来。”只见晓舟珩一手拿了毛巾,一手拿了一件新衣走来。

  见李终南笑而不语,晓舟珩心底有些发虚:“你这样看我做甚。”

  李终南向前倾了几寸,当柔软的唇瓣擦过晓舟珩耳垂之时,耳畔同时响起一阵充满溺宠的笑声:“多谢恕汀这样记挂于我,你且睡去,我看着他罢。”

  当李终南撤回身来之时,已是取走了晓舟珩手上的毛巾,眼中缀满了今夜被苍穹匿藏起的那片星光,声音依旧温柔无比:“恕汀,你去取我的药箱来,你耳朵受伤了;衣裳也去换一件,你的也湿了。”

  不待晓舟珩再多说甚么,李终南又道:“恕汀,幸好你没事。”

  飘飘忽忽间,那头似响起了子夜清歌,但见鸳鸯惊梦,楼高夜永,浮云世事。

  就在与李终南对视的这一瞬,晓舟珩自觉自己是真的完了。

  他似当涂之水,在看向自己之时,自己就化成了千万个李太白,甘愿翻来覆去溺死其中。

  晓舟珩知道,李终南就是这么一位恺悌君子*,即便被世间再如何磨难,他也会笑着,与那些不详挨个过招,然后拍拍身上尘土,收起剑,报一壶觞,再与自己来谈春花秋月。

  然后他说,恕汀,幸好你没事。

  这让晓舟珩在须臾间有些自愧不如,自己笔下那么多青鸾歌舞,霓裳铜仙,花底人间,到头来没有一样能比得过眼前的李终南。

  可能自己比自己的想象中还要中意他。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