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夜带刀 第4章

  同这样的目光对视,吹笛人不惊不惧,吹奏不停。待到一曲终了,修长手指一转横笛,自竹林那头,翩翩然掠身来。

  此人着一袭绛紫色衣衫,外罩玄地云纹宽袖袍,腰间坠玉,撞得玎玎作响。他站在距离阮霰三尺远的地方,斜倚青竹,姿态懒散从容。

  “在下乃一介无名乐师,偶然路过此地,见公子神色哀伤,心头颇有感触,情不自禁吹奏一曲。”

  “此曲本与我一般,无名无号,但公子一眼望来,我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个名字。”

  “此曲之名,当以‘清辉’二字命之。”

  语调甚是散漫,但声音透着一股子清贵味道,令人难以捉摸真实身份。

  阮霰掀动眼皮,上下打量乐师一番,问出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北境之人?”

  乐师抬手,指间横笛转动,弯眼一笑,漫不经心:“在下的确来自北周,但对南陈并无恶意。”

  那眼底揉着星光,闪烁之间,端的是动人。

  阮霰眉梢漠然一挑,“哦”了声后,手指隔空轻勾,拎住空了的三个酒坛,提步转身。

  “公子似乎过于无情了些。”乐师望着他的背影,低低笑了声。

  却是倏尔间人已去林已空,唯余流风回转,沙沙叶声作响。

  “大人,你作何吹笛子给他听?”一道身影落在乐师身旁,循着阮霰离去方向遥望。

  乐师收敛眼底笑意,将横笛重重往身侧少年额前一敲:“你忘了?圣书上说,我南下所遇第一个神魂不全之人,便是那个命中注定要同我成亲之人。”

  “他、他神魂不全?这样说来,他便是夫人——哦不,未来夫人!”少年惊得跳起来。

  乐师轻挑眉梢,望向金陵的目光,意味深长。

  *

  子时将至,秦淮河畔的喧嚣终于有所消退,东西两街夜市渐趋冷清,阮霰缓步走在金陵城中,欲寻一处能够堆放空酒坛的地方。

  竹林深处偶遇乐者,于阮霰而言,算不得什么要紧插曲。他已在此世间消失百年,这回出去,还特意戴了张假脸,便是曾经的生死之仇,都不会那么快找上门来。

  那人约莫只是一个路过的、或许与他有过牵连、但无关紧要的修行者。

  如是想着,阮霰将手里的空酒坛置于一处街角,以方便明日的清扫之人,熟料转身之后,撞见两个半醉的少女相携走来。

  显而易见,是两个修行者,且其中之一境界不低。她们同阮霰擦身而过,所行方向,竟也与他要去的地方相同。这还不算完,更有恨恨话语入耳——

  一人愤愤不平道:“镜雪里的那位春山刀,已是百年前的人,重伤不愈甚久。这样的人,竟来抢小辈的名头,害得小姐名次滑落至十三,姓名无缘登上美人榜,真真是不要脸至极!”

  另一人接话,语气咬牙切齿:“若论武艺,便也作罢,偏偏是容貌——我倒要寻个机会仔细瞧一瞧,那阮雪归,到底是多好看,能把我阮秋荷生生给挤下去!”

第四章 空庭幽兰

  阮霰回到镜雪里。

  本该空寂旷寥的庭院,一人一犬凛然对峙,气氛剑拔弩张,压抑至极。

  阿七弓着脊背,前足微屈,两眼瞪如铜铃,低吼不断自喉间传出,仿佛下一瞬,便要猛扑过去;阮东林站在三丈之外,双目淬寒,元力流转周身,右手沉按剑柄,随时有拔剑出鞘可能。

  察觉到阮霰归来,阮东林冷笑一声:“你倒是养了一条好狗。”

  阮霰凉幽幽掀起眼皮,平静走到阿七身旁,“它如何,毋需你置喙。”

  阮东林上下打量一番阮霰,流溢周身的元力不减反增,庭院中宵风霎时灭去,花影叶影星影凝滞无间,凛寒更幽。

  “看起来,你已去祭典过你母亲。”阮东林道。

  “既然派了青冥落的刺客跟着我,这些事,便不消拿来问。”阮霰目光依旧,轻淡至极,丝毫不为阮东林外放的威压所动。

  阮东林居于上位多年,何曾被这般顶撞过,当即拂袖,寒声道:“阮霰,这是你同我说话的语气?”

  “哦?我却不知我语气如何了。”阮霰垂下眼皮,“你不能既打散一个人的三魂、利用他毫无生气的躯壳为自己谋利,又要求那个人待你如从前那般恭敬顺从。”

  “三魂尽散,还能从湖底出来,倒是我小瞧了你……”阮东林道。

  阮霰打断他:“有话直说。”

  “呵,那我便直言了。”阮东林微微仰首,冷眸如刀紧盯阮霰,“神刀刀鞘在你体内,通过阵法,刀鞘上残留的神力能唤醒我族圣器,佑我阮氏永世兴盛,所以,我要你回去镜湖底下,坐回阵法中去。这是你的——宿命。”

  闻得此言,阮霰眉梢轻挑,缓慢抬眸,看向阮东林那瞬,寒风乍起。素白衣袂翻飞,银雪般的长发起落,沛然元气若涟漪四散,起荡虚空,凛然往阮东林拂去。

  “不太对得住,湖底的阵法被我顺手给毁了,即便我回去,圣器也无法被唤醒,更无法为你阮家提供灵气。”阮霰淡淡道。

  阮东林改换姿势,负手而立,看似沉着依然,却是暗地调转元力,狠狠做出回击。

  “阵法没了,我可以再布一个。”阮东林沉声说着,刹那间,东风西回,震碎隔在两人之间的石桌。

  石屑翻滚激荡之间,阮霰身姿巍然不动,元力化作流光护于体外,弹飞沙石。

  阿七得了底气,绕到阮霰身前,对阮东林低吼,“那就再破一次阵便是!”

  此言一出,却是令庭院气氛更为肃杀。

  “破阵的确轻松,可阮霰,你该清楚,没有我的允许,你根本走不出金陵。”阮东林语气生冷,威逼之后仍是威逼,强硬半分不减。

  这庭院,稀微星光,阑珊灯火,映出一片素色衣角,阮霰神情淡漠,听完阮东林之言,缓而慢地朝他投去一瞥。

  这一瞥,眸间似融寒月光辉,清寒彻骨,又意味深长。

  “阮家的确高手如云。但阮东林,百年前,你为了捉住我,折损了多少人、花费多少钱财?别以为我在湖底,便什么都不知道——这百年,你阮家可是大半时间都在休养生息。”

  “族长大人,你真有胆量再发动一场追杀?现在,我亲友死尽,无所顾忌。但你不同,你要考虑的太多。你就不怕把我逼急了,我做出一些对自己不利、更对你金陵阮氏不利的事来?”

  “再者,我已答应悬月岛牧溪云,明日同他一道出发、前往越州。诚然,悬月岛在江湖中的地位不如阮家,但它仍旧是南陈十大门派之一,其余九大门派皆是它的盟友。若明日我不能准时出现,你认为悬月岛会如何?”

  他的声音向来清冷,听上去如空山寒石轻响。而阮东林面色渐沉,宽袖之中手紧握成拳。

  阮霰说得没错,每一个字都直切要害。

  上一次,为了追捕同神刀刀鞘意外融合的阮霰,阮家几乎出动了族内与刺客组织青冥落的所有高手,可最终活着回来的,不足半数。

  因为这人是春山刀。只消一个名号,便能慑住世人的春山刀。他刺客出身,诡计多端;曾为江湖十大传说之首,修为惊人;又生了一张倾绝天下的脸,若是有意巧笑,少有人能经得住那种诱惑。

  他三言两语就叫悬月岛绝了更换婚约者的意图,替自己谋了条出逃之路。这个人,可恨至极。

  但——

  阮东林凛目凝视阮霰那双冷眼,半晌之后,讽刺一笑:“你尽管走,只要——你能走得掉。”咬牙切齿过后语调陡然转高,继而渐趋低沉,语气亦是意味深长。

  阮霰眸底平静无波,宵风扬起衣袖,幽冷轻淡。

  双方在同一时间将气劲撤回,阮东林拂袖而去,但就在此人气息完全消失在镜雪里那一瞬间,阮霰如刀锋般笔直挺立的身形竟是一晃。

  他只觉眼前昏黑一片,清风、夜寒、亮光瞬远,五感混沌,连自己都不能再感知。

  而在阿七眼中,阮霰正往前栽倒。

  “主人!”

  阿七赶紧将阮霰驮住,背上人却无回应,它立时撒开四条腿冲入卧房。合上门扉刹那,没忘记在镜雪里外面布下结界,防止被人窥探。

  “主人,阮东林对你暗下毒手了?”阿七把阮霰送到床上,定睛一看,发现竟有鲜血自他唇角溢出,顿感焦急。

  阮霰慢慢从床中坐起。眼前的漆黑已散,五感逐渐回拢,他抬手拭去唇角鲜血,低声说道:“无妨,只是因三魂不全失去一瞬意识而已。”

  阿七前爪扒着床畔,瞪视阮霰:“三魂不全会流血吗!”

  阮霰不以为然:“过度运功罢了。”

  阿七大拍床板:“时间着实不多,我们要尽快去寻医,进行一番延缓、稳固心魂,再火速寻找治本之法!”

  阮霰垂下眼眸,揉了揉阿七毛茸茸的脑袋,轻声道出一个“好”字。

  一夜无话。

  翌日天方破晓,牧溪云便至镜雪里外等候。

  阮霰正凝神调息,阿七守在一旁,不曾惊动他。直至辰时三刻,阮霰体内真元走完一个大周天,睁开眼睛,它才道:“牧溪云来接你了。”

  “走吧。”阮霰起身,轻理袖摆,低声说道。

  阿七甩动尾巴,用脑袋顶开门,轻快跃入庭中。

  霎时间,清风拂面过,送来清甜春花芳香,日光暖软,撒在空中犹如细碎金屑,端的是美好宁静。牧溪云就站在庭院的圆月门外,身后深深树影,身侧亭亭幽兰,衣袂起落于风,背负长琴,身姿挺拔。

  牧溪云见到走出房门之人,略略一怔,随后快步迎上来。

  阮霰没摘下那张假脸。

  如今模样,虽说仍算得上“美”之一字,但美得过于普通,寻不出任何特色,同寻常巷陌间好颜色之人无二,看过之后,只觉美则美矣,无甚出挑处。

  他走到牧溪云面前,淡淡道:“鹤取公子,久等。”

  “无妨,是我来得太早。”牧溪云没问阮霰为何顶着这样一张脸,语气温和如初,话语满是关怀,“你旧伤未愈,不宜劳累,是以我备了马车,已候在阮家外。”

  阮霰轻轻点头:“多谢。”

  牧溪云又道:“江夏城距离金陵并不远,此一行,约莫半日可达。”

  阮霰:“嗯。”

  阮霰的回应,说不上失礼,却也太过寡淡,一时之间,牧溪云不知再谈什么,遂止了言,安静同阮霰并肩前行。

  正是一日之初、繁忙之始,阮家家业之大、人丁兴旺,道上往来者频繁。见得同行的两人,无一不暗自打量。

  鹤取公子在江湖中久负盛名,传言他喜着青衣,面容清俊,气度温和,弹得一手好琴,可引百鸟来朝。

  而牧溪云,一身霁青衣衫,背负一把伏羲制式的桐木琴,近日又恰逢悬月岛岛主携众人前来金陵拜访,是以不难猜出身份。

  倒是同他并肩的阮霰,根本无人识得。不仅无名,偏生还长了张没有特色的脸。

  “鹤取公子做何同那般普通的人走在一块儿?”

  “许是那人领着鹤取公子去什么地方。”

  “这等好差事,怎么落不到我头上!”

  “大抵是你没烧高香?”

  窃窃低语随风传来,飘荡回旋在树影交叠的石板道上,牧溪云听闻此,逐渐蹙起眉头。阮霰面不改色,步伐从容。

  略加思索,牧溪云低声道:“今日乃是艳阳天,虽说此时凉爽,但再过一时半会儿,阳光会变得炙热。阮公子,我们可要走快些?”

  “无妨。”阮霰语气轻淡,“这里的景致,这样的阳光,我已百年不曾见过,应当仔细体会才是。”

  牧溪云耐心劝说:“金陵景色并不会变,待寻访名医、治愈顽疾,再欣赏不迟。”这条路上,还会遇见多少人,还会听见多少闲言碎语,不可估量,他不想让这般言语再入阮霰耳朵。

  阮霰瞥着地上随微晃树影左右摇曳的斑驳光点,隔了好一会儿,不动声色挑眉,道:“你说得对。”语气却是颇为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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