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以后,贺言春每次休沐回家,来的时候白氏必定让他带些糕点吃食,除留几盒给郑玉儿和珠儿,余下的都分与众人吃了。来清暑殿的侍卫,多是朴实之人,吃了他的东西,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都感念这份情。逢着贺言春有事请假,大伙儿也都愿意替他代班值守。
不觉便到了腊月间,宫里处处挂起了红灯笼,一派喜庆气象。只清暑殿还是冷冷清清的老样子。这日清晨下起了雪,那雪纷纷扬扬的,直下了一天,入夜时还未停。晚间张石当值,大伙儿百无聊赖,都到那屋里去烤火,也陪他说话儿。正谈得热闹,忽然一个十五六岁的小黄门来敲门,道:“悄声儿些,徐常侍要来了。”
胡十八入宫年头比别人长,闻言一怔,随即大惊,小声道:“是……是皇上身边伺候的徐衡徐常侍么?”
那小黄门瞪他一眼,小声责备道:“宫里除了这一位,哪还有别的徐常侍?”说着也不理他们,自去门口站着了。
屋里侍卫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十分震惊,慌乱片刻后,忙都整理衣冠,出门排成两列,顶风冒雪笔挺挺地站在殿门口。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通往延寿宫那边的小径上,隐隐有灯火缓缓行来。走近了,众人才看清是四个人,两个小黄门一前一后地提着灯,中间一位老宦官,正是徐常侍,扶着位年青公子,一行人冒雪迤逦而来。那年青公子经过他们身边,目不斜视地进殿去了,身边只跟着徐常侍。两个小黄门却留在门外,和侍卫们一起面无表情地候着。
过得片刻,徐常侍却出殿来了,看众人冒雪守在门外,挥挥手道:“忤在这里做甚么?都回屋里去罢。”
说着率先进了值守的屋子,看屋里有火炉,便凑近烤了一回手,看众侍卫犹犹豫豫,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道:“都进来罢。”
胡十八这才领着人鱼贯而入,小黄门却依旧守在外头。徐常侍将他们一一看过去,眼光在贺言春脸上多停留了片刻,这才道:“今日这事,一个字也别透露出去。若有人在外头乱嚼舌头,被我听见了,一律乱棒打死!都听清了罢?”
众人虽不明究竟,见他脸色肃杀,都忙道:“谨遵公公教诲!”
徐常侍脸色这才缓和了些,思索片刻,又道:“不要以为这西园冷清,就自个儿懈怠了。殿里贵人要好好伺候着,日后皇上自然有赏。晓得了罢?”
众人都喏喏应了,李文忙请常侍坐下歇息,齐小白机灵,也端了茶上来。徐常侍接过去略润了润口,便放下了。看看屋里,又道:“这炭没什么味,就是烟气重。过冬的炭火给够你们了罢?”
胡十八忙道:“回公公话,今年给了三担炭火,足够用一冬了。”
常侍又道:“那边殿里呢?有人送炭来么?”
胡十八答不上来,李文忙上前答道:“回公公,前儿我值守时,亲眼见有人给殿里送炭来,那炭比这个好些。”
徐常侍嗯了一声,看桌上有糕点,又道:“哪里来的?”
贺言春躬身回道:“回公公,这点心是家母亲手做的,让我带来给众位哥哥尝尝。”
徐常侍看了看他,道:“宫外吃食别随便往里带,不干净。”
贺言春答应着退下,徐常侍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出门,接过小黄门手里的灯笼,提着进了殿。过了一会儿,就见他扶着那年青公子出来了。
贺言春偷偷抬眼,就见那年青人披着一领深红猩猩毡斗蓬,年纪约摸二十多岁,生得甚是英武俊朗,路过众人时,依旧是眼角都没朝这边撇一下,傲然走了。在纷飞大雪里,前后两个小黄门掌着灯照路,一行人顺着小径回去了。
直到那人走远,再看不见了,众人才进来屋里,个个啧舌惊叹,小声议论不止。齐小白道:“我的娘!进宫里这么久了,这还是头一遭亲眼见着皇上。……你们看清了,真是皇上么?”
李文戳着他的脑袋,道:“不是那位还能是谁?除了他,谁有那么大架子,敢让徐常侍伺候?敢是嫌命长了?”
杨牛儿道:“这大冷的天儿,皇上忽然来清暑殿做什么?”
这也是大伙儿都觉得奇怪的问题。齐小白想了想,道:“你刚没听徐公公说么?叫咱们侍候好殿里贵人,莫非是哪位嫔妃搬到殿里来了?可若是嫔妃来,岂有不摆仪仗不带随从的?也没这个理啊……”
张石也道:“我看殿里终日冷清清的,也不像有贵人住进来的样子啊?”
几人正胡乱猜测,就听胡十八道:“看看你们几个,心里一丁点事都藏不住。你们看看言春,人家可像你们这般叽叽喳喳瞎说过么?”
几个人便都转头看贺言春。贺言春正默默想心事,闻言吓了一跳,忙支吾道:“我……我其实是被惊着了……”
齐小白等人便朝贺言春挤眼偷笑,胡十八咳嗽一声,又郑重道:“徐公公刚交代的话,大伙儿可听真了罢?不管皇上为啥来这儿,咱们只许这会儿在这屋里悄悄地说一说,出了这个屋,到了明日,可一个字儿也不许提了,都晓得了罢?”
众人忙都答应了,留下当值侍卫,各自回去安歇。心里却都雀跃不止,觉得即将时来运转,鸿运当头,每日里巡查值守,愈加不敢马虎了。
到了月中,贺言春出宫休沐,自然少不得要去见方犁。趁房里没旁人时,便把这事儿告诉了他。方犁笑道:“前几日下那么大雪,那一位还巴巴地赶过去,看来你阿姊很得圣宠啊。”
贺言春悄悄叹道:“以往我还觉得咱俩跟做贼一样,如今看看,他一个当皇上的,还不如咱们呢。”
方犁戳了他一指头,小声嗔怪道:“你少胡说!谁让你做贼了?”
贺言春一把搂住他,道:“我!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做贼!一点也怪不得你,好罢?”
方犁道:“那也不行!你是贼,我成什么了?”
贺言春看看外头没人来,赶紧地朝他脸上撮了一口,小声道:“你是我抢来的压寨夫人,行么?”
方犁笑了起来,用两根手指挑起贺言春的下巴,打量片刻,吻了上去。片刻后含含糊糊地问:“谁是谁的压寨夫人?”
贺言春被他亲得心慌气短、色令智昏。此时手里若有江山,定也拱手送上了,何况一个压寨夫人?便也含糊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两人正难舍难分,外头传来脚步声,贺言春忙独自坐下,方犁也装着低头看账。就见六儿逛进来,道:“三郎,墩儿哥哥接亲的礼物备好了,胡爷爷让你去瞧瞧。”
方犁只得站起来往外走,留贺言春独自坐在房里,十分怨怅地想,果然还是跟做贼一样啊。
时近年关,方犁份外忙碌,盘账目、备年礼这些事,虽有胡安李财等人操持,但他是当家人,桩桩件件都要过目;生意上来往的人也要走动走动;再加上墩儿定下正月里娶亲,房子衣裳接亲礼物,也要色色准备好。不止是他,方宅里人人都忙得脚不点地。贺言春好容易休沐几天,过来了却时常碰不到人,即使方犁在家,周围也走马灯似的人来人往,都是来朝他禀报事情的。去城外遛马更是想也休想。
即使这样,贺言春也愿意呆在方家。他吃着三郎吃剩的点心,坐着三郎坐过的席,闻着三郎熏过的香,偶尔躺一躺三郎的榻,心里份外踏实。同时小心眼里默默给他算了一笔账,看他欠下自己多少好时光。
等翻过年来,三郎有了空,定要连本带息,一并向他讨要回来。贺小郎歪在席上,想得心猿意马、得意洋洋。
第五十七章 几家欢
过了腊月二十,宫中便一天比一天忙。腊月二十三祭灶,二十四除尘,二十五驱傩,从二十六日起罢朝会,帝后要率众人举行祭祀祖神、祈福纳新的各种仪式。正殿值守的宫人侍卫们,自然比平时更加忙碌。
这时就显出值守偏殿的好处来。清暑殿的几个人,日子过得还像从前一样,每日里巡西园、守殿门,闲得长草。胡十八看看近期没什么事了,干脆提前两天给贺言春放了年假,好叫他在家多呆几天。
贺言春甚不过意,说自己是新来的,本该排在年间值守才对。胡十八道:“咱们几个家又不住京里,休了假也没处可去。不过是回到租的那屋子里,和两个老仆大眼瞪小眼地干看着。还不如在宫里呆着呢,相互还有个伴儿。”
贺言春便一一谢过众人,收拾东西往家去。临行前看了看清暑殿,就见殿门关闭着,里面阒无人声,若非知道阿姊就住在里面,简直让人以为是座空宅。
他听人说过,宫里除夕热闹得很,皇太后要领着众人守岁,歌舞整夜不歇,宫中还有灯会,品级够高的宫人们都能去赏赏灯看看戏。--可惜,再热闹,也是和阿姊没什么关系的了。
贺言春惆怅片刻,忽然想起来,阿姊今年也才刚满二十。如花似玉的年纪,却只能孤零零地枯守着一座冰冷的屋子。肚里怀着世上最尊贵的人的孩子,却无名无份,活得如履薄冰,这种日子,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他暗暗地叹了口气,独自出宫,骑马往回走,路上看到有人挑着担子卖新鲜糖饴,便下马买了两包,准备一包给石头和阿娘他们吃,一包给三郎。想到三郎吃着糖饴的模样,心情才渐渐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