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不贰道:“帝都有什么不敢来的——许是真病了吧。”
荀未殊彬彬有礼地道:“师妹说的是,但这几年间,我们东山派来帝都多次,每一次醒林师兄都称病,故此大家私底下有这样的疑惑,且即使被迫来了,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还去逛乐坊,喝的昏天暗地,喏,就是前方那一家。
他们面前是雪海栏花市,穿过层层花海,尽头是一家极大,极富丽的乐坊,上书“锦地绣天春不散”几个大字。
伶人的细细歌声绕梁不绝:贪旧岁之娱游,惜繁华之易度……
听者无不沉醉。
荀未殊的目光在去向春不散的路上被一个身影拦截,他定定地瞧着那人,止了脚步。
他脱口而出:“这不是玉房宫的甘棣华师兄吗。”
一行人都顺着他的话音去看,只见雪海栏篱门前,一个雪白的身影来回踟蹰,手握一把一见便知不菲的宝剑,可不正是玉房宫的大弟子吗。
李师姐昨日才说起他,没想到一早就见到了。东山派与红云教的弟子们俱有些激动,荀未殊在仙门众弟子中乃是标杆一般的人物,论修为他是千英百绛榜第一名,且自他参榜以来,次次都是榜首。
论人品,他谦逊温和,大方有礼,整个玉房宫中无人不服,与他打过交道的众仙门弟子也对他钦佩喜爱。可谓是前辈皆爱与其相交,后辈皆对其仰望,年轻新秀中的第一人。
如今玉房宫有难,他本该在教内支援,怎会在此地?
李师姐与荀未殊一行人走到近前,齐声道:“甘师兄!”
甘棣华似是向远方张望,转过来时,面色犹带一丝焦虑,他见了东山派和红云教,自然一喜,微笑道:“荀师弟,李师姐,竟会在这里遇上你们!”
他向两派弟子打招呼,两派弟子亦匆忙向他见礼。
荀未殊问他:“甘师兄为何在此地?”
甘棣华答:“实不相瞒,我本应在玉房宫应付山下一众妖魔,昨日与紫极观的夏百友师弟偶然遇上一可疑之人,一路追踪下山,至帝都城内,把人追丢了,我二人分头探察,约好无论追到追不到,清晨一定在这花市前碰头,我等了半个时辰也未见夏师弟的人,正自焦急,不想却遇见了你们。”
李师姐和荀未殊听了,忙遣师弟师妹们分头去寻,依旧约定,半个时辰后无论寻到寻不到,皆在此汇合。
醒林与郭不贰因叶子的事被留下,荀未殊等不敢放他们离开眼前,篱门前有石墩并石桌,甘、李、荀三人坐下,相互攀谈起来,醒林与郭不贰搭不上话也无意搭话,二人或站或坐,或赏花,或听曲,犹如父母与人聊天时在旁闲逛的儿童。
只听石桌旁传来细语,大师姐道:“我知道甘师兄担心夏师弟,怕夏师弟在与那宵小冲突了,失了手被绊住脚,但据我所知,这位夏师弟修为虽不算极高,但人却是出了名的机智,有个外号叫“滑泥鳅”,想来以他之机警圆滑,该不会贸然冲上,师兄莫要太担心了,咱们再等半个时辰,若到了中午还不来,咱们即刻出城上山,请示师叔们。”
甘棣华沉沉应是,荀未殊问他:“敢问是什么人,让师兄二人一路追下了山。”
还未得手——荀未殊咽下了后半句话。
甘棣华道:“这件事我正要向李师姐说——”
李师姐瞪大眼睛,一歪头,疑惑道:“哦?与我说?”
“是。”甘棣华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师妹可还记得五年前,我们在魔窟前埋葬的那守灯人?”
李师姐的心狂跳起来,冥冥中似乎有一颗寒冷的种子,在她心中悄悄破土发芽。
惊惧弥散开来。
李师姐声音有点颤:“……记得,怎么?与他有关?”
不负众望的,甘棣华轻轻点了头。
他道:“我记得,那人脖子上带了一只蛇形项圈,金子打的蛇身,红宝石镶嵌的狭长蛇眼,样子很独特,师妹记得吗?”
李师姐点头,甘棣华道:“我昨日又看见了。”
李师姐与甘棣华身后的荀未殊目光相接。
甘棣华道:“就带在我昨日遇见的那宵小身上,那人长什么样子我未看清,但那黄金项圈分外别致耀眼,我一眼便看见了。”
李师姐心如擂鼓,实在是坐不住了,猛地站了起来,在石桌与篱笆交接处的小小空隙里,来回来去的踱步。
甘棣华不解地望着她,而荀未殊皱着眉,一动不动的安坐,将昨日白天至夜晚,连带弟子失踪的事全都告诉了他。
此时,半个时辰已过,太阳升起,炙烤大地,帝都城百姓与游人们逐渐往雪海栏中来赏花,花红柳绿,来往如梭,街头热闹起来,但篱门旁的石桌边,是一方冷寂的空气,他三人,如坠冰窖。
甘棣华静默许久,问:“李师姐,我刚才还有一句话未问你。”
他抬起眼,清波似的眼眸目光沉沉:“咱们当年,能确认那守灯人是死是活吗?”
李师姐身形定住,她昨夜还确定无疑的事,如今却茫然了。
他真的死了吗,他呼吸是真的没了吗?我去试了吗?我摸他脉搏了吗?……
本来清晰的记忆,在一连串自问中扭曲了,变形了,混沌了。
甘棣华身后稳坐的荀未殊忽的站起身。
“郭师妹!我醒林师兄呢!”
不远处的郭不贰回首,左侧、右侧、身后,哪还有醒林的影子!
半个时辰前。
甘棣华道:“师妹可还记得五年前,我们在魔窟前埋葬的那守灯人?”
醒林侧首偷听,余光悄然的,遥遥的,飘向此地。
“……记得,怎么?与他有关?”
“我记得,那人脖子上带了一只蛇形项圈,金子打的蛇身,红宝石镶嵌的狭长蛇眼,样子很独特,师妹记得吗?”
“我昨日又看见了。”
……
醒林的手蜷缩起来,心脏仿佛包裹在手里,倏忽收紧,被不停地揉捏。
他的耳朵不敢错过一丝一毫的动静,那边甘棣华道:“就带在我昨日遇见的那宵小身上……
甘棣华终于说出他的疑惑:“咱们当年,能确认那守灯人是死是活吗?”
醒林明白,甘棣华怀疑那守灯人死而复生,所以追踪至此。而李师姐与荀未殊又把昨日一连串事故告知他,三人的消息与疑心一经碰撞,所有的答案都指向一个人……
只是……
醒林摇了摇头,只有一丝苦笑留在嘴角。
他心中心烦意乱,与郭不贰愈走愈远。
雪海栏北侧是春不散,西侧便是他们身处的篱门,南侧是一排商铺,京城最有名的书坊入画斋,便在此处,独占五间打通的敞室,书架林立,各类书册磊磊,每间敞室大门大开,出檐三尺有余,为檐下投下一片阴凉。
入画斋正前方便是绵延一里地的花海,花香墨香相映成趣,熏人欲醉,被读书人奉为帝都最风雅之处,素有美名。
醒林不由自主走近,在屋檐下仰视那屋檐,牌匾,门梁,清淡的眼眸凝聚了晨晖,镀上一层为人所不知的薄雾。
他抬脚,走入门内,错过了牡丹丛中郭不贰的目光。
书架间穿插着许多仕子,穿着清雅的素衫,人虽多,却个个轻言细语,反衬的书坊格外静谧,不凉不热的风吹拂过书页的纸张和仕子的发丝,阳光映射在书架间,连空气中的飞尘都清晰可见。后门也如前门般大开,隔着屏风,后门宽阔整洁的长巷空旷无人,比安静更安静。
书坊角落里,有两三个仕子,小二正在向他们卖力兜售新进的话本,有许多畅销话本和平常路子买不到的话本,在这里都可以寻到。
醒林顺手打开小二兜售的那一本,单是名字就把他吸引了。
魔窟歪传。
讲述了多年前忘月窟守灯人的传奇故事:魔窟横行无忌,一日遭剿,守灯人狡黠诈死,之后还生,在人间开始了新一轮的作恶……
旁边小二讲的绘声绘色,那几个仕子听的目不转睛,显然被深深地吸引了,看来一会又要有人偷偷买了,换了书封,带回家后藏在被窝里偷看,隔日再悄与密友分享,在市井里默默传播八卦与杜撰。
醒林捏了捏烦躁的眉心,深深地叹出一口昨日起便愈积压愈沉重的浊气。
默默地把话本放回原处。
正在此时,他眼角一撇,后门的长巷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一个金色的,弯曲地,镶嵌着红色宝石的……
醒林冷遍全身,奋不顾身的冲了出去。
然而没跑几步,眼前空空当当,青砖长巷,悄无人声。
四周空静,一举手一抬足间的响动,便愈发明显。
身后有人靠近他,并向他探出一只手。
那只手的指尖将将触碰到他的衣衫。
他,虽然修为极低,虽然总是在仙门百家中丢人地垫底,虽然是一位又渣又懒的废柴。
但,那在惊悚中豁然中出的,强烈的求生欲,控制了他的手,他的全身。
他悍然爆发出一记,蕴含了十二万分劲道的,凶狠之极的一掌,仿佛使尽了此生修为之极限。
身后那人似乎想不到会遭此一击,匆忙中运出十二分功力全力抵挡。
人在生死一线之际,头脑一片空白的冷静,醒林不知,他总是淡定的脸上,下颌咬地死紧,眼角居然控制不住的抽搐。
他回身,在空中,以命搏命的两掌还未相遇,他那一道却忽然的卸了掌力!毫无预兆的,毫无原因的,像一只悍然出爪的雄鹰被一箭钉死。
千钧一发之际,一记夺命的猛击,忽然变得软绵绵,两方还未对面,电光火石之间,那人却有知觉,只是再收回掌力已晚。
于是,对面那人惊讶的,被迫的,也蕴含了毕生修为的一记猛击醒林胸口。
醒林身体还未笨拙的转完,便听到自己肋骨震碎的声音,接着飞起,看见了长巷的墙头生长的狗尾巴草,在一片迷茫中,砰然落地。
尘土扬起一人高。
打他那人哎呦一声,比他还苦哈哈:“虞……虞兄唉……你打我作甚……我不是有意的呀……”
醒林几乎被打成两半,胸口剧痛无比,如蛛网般延伸到四肢百骸,痛的他手指都蜷不起来,恨不得把上下牙齿统统咬为齑粉。
他痛的欲叫,嗓子里却全是嘶嘶声,血沫顺着嘴角流下。
回身的那一霎那,他看到打他那人,穿着紫色的锦衫,带着银宝冠,腰上挂着一把折扇,摇晃着两只夺命的手,比被打的还惊慌。
紫极观的夏百友,他的陈年老相识。
并不是他以为的人。
他不明白怎么自己只是在背后拍了虞兄一下,虞兄看都未看,便向他下了死手,也不明白虞兄为何出到一半忽然收力,搞得他措手不及,也不明白……虞兄怎么数年来修为毫无长进,这下快把他打死了可怎么了得!
醒林在迷蒙中极长、极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已是深夜。
上方是客栈的蓝花床幔,他晕倒时,恍惚记得夏百友抱起自己,自己摇晃颠簸胸中剧痛,还恍惚记得在床边,夏百友手忙脚乱的摸他胸口,帮他疗伤。
此刻,床前空无一人,不知道那杀人凶手夏百友跑到哪去了。
醒林摁了摁胸口,还是有些痛,同时头微微发晕,应是落地时撞到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