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慎入住驿所上房,躺下休息,勉强提起精神,说了一串药材,瑞王亲自写下并反复核对,命令驿卒火速送回王府,叮嘱务必找齐每一味药材。
两名皇子遇刺,困在了郊野驿所,消息一传回都城,许多人不敢置信。因事关重大,官员连夜上奏,老皇帝雷霆震怒,立即派出五百禁军出城接应。
于是,瑞王一行仅在驿所待了四个时辰,禁军便抵达,有条不紊,周密护卫皇子回城。
黎明前夕,皇城百姓酣眠,大街小巷寂静无人。
一队车马,慢慢停在了庆王府门外。
瑞王躺在舒适软垫上,盖着厚实毛毯,暖融融,却因心神不宁而睡不踏实,噩梦连连:刀光剑影、血腥厮杀、哀嚎咒骂、泛黑的伤口……光怪陆离,马车一停,颠得整个人一晃,惊醒了他。
宋慎!
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还撑得住吗?
瑞王猛地睁开眼睛,不顾心脏乱跳,一把掀开毛毯,拉开车门往外望,“到了?这是……庆王府?”
“是。”禁军恭敬告知:“庆王殿下说了,让您稍事休息,等天亮宫门开了,一同入宫面圣。”
瑞王点点头,“知道了。”他裹上披风下车,径直绕到后方,意外发现:
宋慎乘坐的马车,不见了。
人呢?
瑞王讶异问:“宋大夫呢?”他望向府门,“是先进去治伤了吗?”
“不是。”随从解释道:“此前不久,一进城,庆王殿下便安排人护送,宋大夫回家了。”
“回家?”
瑞王错愕,困倦感不翼而飞,“他余毒未清,竟然回家了?”
“没错。”
这时,庆王也下了车,歇息半晚,精神恢复大半,走近说:“放心吧,配制解药的药材已经送去了紫藤阁,如无意外,他会康复的。”
“紫藤阁?”
“唔,宋慎平日大多住在那儿。”
出身不同,身份悬殊。在皇子心目中,小倌馆乌烟瘴气,绝非正经场所。
瑞王欲言又止,皱了皱眉,叹了口气,闷闷说:“他昨天又救我一命,既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原想带他回瑞王府,清静休养。”
庆王也皱眉,忆起昨日狼狈赶路时亲眼所见:破车上,角落里,四弟与宋慎同盖一件披风,相依取暖,格外亲密。
“王府固然清静,但急着配药的节骨眼上,不如紫藤阁。”庆王并未提及其它,透露道:“其实,是他自己提的要求,我只是派人护送而已。”
瑞王担忧且失落,不解地问:“王府怎么就不如那等、那等嘈杂场所了?”
“无关场所,皆因那儿有他的师姐,以及若干江湖人才,能帮助他尽快配出解药。”
庆王拍了拍弟弟肩膀,解释道:“而宫廷太医和王府大夫,十有八/九精通中庸之道,遇见大伤大病便害怕担责,过分求稳,突然叫他们解毒救人,不知得商议到几时,索性让宋慎回去,避免耽误时间。”
瑞王无奈颔首,“这倒也对,咱们常用的老大夫们,均擅长自保,遇见疑难杂症便退缩。是我考虑不周了。”
你是关心则乱了吧?
“无需太担忧,等他好转了,应该会及时……给你请安的。”庆王另有要事,招呼道:“走,进去洗漱洗漱,换身干净衣服,天亮就进宫报平安,以免父皇担心。”
瑞王不得不振作,“好。”他沉着脸,“昨日遇刺,险些丧命,不知是谁那般痛恨我们?精心设下埋伏,意欲置我们于死地,心狠手辣。”
“必须查出来。”庆王面沉如水,跨进府邸门槛,“必须彻查,严惩不贷!”
瑞王同仇敌忾,“绝不能轻饶!倘若查不出来,兴许日后还会遇刺,没法睡安稳觉了。”
兄弟俩齐心协力,当天便布置各自的人手调查追究,联手深挖幕后主使,誓不罢休。
半月后·紫藤阁
宋慎从秋奔波忙碌至冬,一晃眼,腊月了,再一晃眼,小年了。
隆冬腊月,养伤期间,卧房的窗却洞开。
清晨,他坐在窗旁,桌上摊开一排木雕刀具,北风呜呼,吹得木屑乱飞。
他手臂伤口已愈合,全神贯注,雕琢一只雏鹰的脑袋。
雏鹰约半个巴掌大,幼羽蓬松,显得胖嘟嘟。
它单腿站立,略昂首,歪着脑袋打瞌睡,却努力睁大眼睛,作戒备状,神态懵懂,并流露高傲审视之色,憨态可掬,惟妙惟肖。
突然,“吱嘎~”一声,虚掩的门被推开。
“哎,怎么又开着窗?”周彦清被寒风一扑,脖子一缩,放下食盒,哆嗦关窗,“大冬天的,不冷吗?”
宋慎头也不抬,拂掉一缕木屑沫,“我喜欢敞亮通风。”
“可我冷!”
“你冷就关上呗。”
周彦清落座,先拿出汤药,然后拿出一碟糖瓜,催促道:“别刻了,该服药了。认识至今,你时不时雕一只鹰,估计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不腻吗?”
“当然不腻,每一只都不一样!”
宋慎放下刻刀,伸了个懒腰,端起药一饮而尽。
“今天是小年,过节,尝尝糖瓜。”周彦清拿起木雕雏鹰,随意看了看,兴趣缺缺。
“甜,齁甜。”宋慎忙倒了杯茶解齁,“节礼发完了?”
“发了。老规矩,伙计人人有份,过节嘛,图个喜庆。”
宋慎为义兄倒了杯茶,“清哥辛苦了!唉,我受了伤,行动不便,阁中诸事都交给你了。”
“不辛苦,照旧例办即可。”周彦清放下木雕雏鹰,掏出两份礼单,愉快告知:“对了,刚才,庆王府和瑞王府又送了礼物来,喏,这是礼单。”
宋慎纳闷接过,粗略扫视,“前阵子不是送过了么?今天为什么又送?”
“两位亲王遇刺,你救驾有功,前阵子的是论功嘉奖,今天的是年节礼物。”周彦清点了点几样,笑着说:“瞧,又送了不少名贵药材,价值不菲,明显是给你补身体的。”
宋慎把礼单交给义兄,笑了笑,“我可受不了人参鹿茸一类补药的劲儿。”他提醒道:“礼尚往来,别忘了回礼,免得王府以为咱们不懂礼数。”
“这是自然!”周彦清掸了掸礼单,“我亲自送去的,无论王府看不看得上,总归是表达了谢意和敬意。”
下一刻,虚掩的门又被推开。
“小师弟!”
夏莉惯常脂香粉浓,裙摆飘飘,献宝似的,双手举着一张大红窗花,笑吟吟问:“快看,这是什么?”
宋慎转了转刻刀,“哟,窗花,该不会是你剪的吧?”
“正是我剪的,五福捧寿。今天是小年,给你贴窗上,祝愿师弟平安顺意,福运双至!唉,你旧伤初愈,又添新伤,师姐真难受。”
宋慎心里一暖,“多谢多谢,师姐费心了。”他轻描淡写道:“不用难受,我只是受了点皮肉伤。”
“皮肉伤?”周彦清一阵阵后怕,“那天早上,庆王府的人把你送回来,整条左臂又黑又肿,只剩半条命了,吓得我、吓得所有人惊慌失措。”
宋慎高举左臂,“哈哈哈,小弟命大,箭伤已经不碍事了。”
“唉。”周彦清打量义弟没心没肺的样儿,摇摇头,索性别开脸,反复看礼单。
夏莉贴好了窗花,拍拍手,邀功似的问:“怎么样?”
宋慎一贯容易满足,“唔,好看!”
“师弟喜欢就好。”
夏莉凑近,细看礼单,羡慕惊叹:“哎呀,庆王和瑞王又送了你一堆好东西!啧啧,燕窝一匣,王府出手,必是上品。我最近琢磨出一个新的驻颜方子,正缺燕窝。”
宋慎岂有听不懂的?“师姐需要就拿去用。”
“你不要吗?”
“男人吃什么燕窝!你拿去用吧。”
夏莉登时眉开眼笑,“谢谢师弟!”
“谢什么谢,忒见外。”宋慎换了把刻刀,继续雕刻雏鹰,待亲人朋友一向慷慨。
周彦清微笑,内心越来越厌烦夏莉,暗骂:老妖婆,住在小倌馆,却天天涂脂抹粉,究竟想勾引谁?
宋慎顺口劝说:“师姐啊,您快五十岁了,常言道‘五十知天命’,该服老啦,整天研究驻颜之术,往脸上乱涂膏药,也不怕毁容。”
“胡说!”
夏莉瞬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柳眉倒竖,忿忿表示:“我才四十五岁。”
宋慎懒洋洋,“过几天,除夕一过,就四十六了。”
“臭小子,居然敢笑话师姐,欠揍。”
老妖婆,连你师弟都受不了你了!周彦清倍感解气,笑出了声。
夏莉爱美如命,永远怕老,嗔怒拍打师弟后背,“即使四十六,离五十也远着呐。”
“别打,别打了。啧,您青春永驻,年年十八,行了吧?”
周彦清不悦,忙插手阻拦,“不要欺负伤患。”
“哼,他嘲笑我,该打!”
宋慎笑眯眯,举起雏鹰,打岔问:“你们看,这个小家伙,像谁?”
“像谁?”夏莉撇撇嘴,颇没好气,“难道鹰还能像人?”
周彦清明白义弟在打岔,哑然失笑,随口问:“看不出。像谁啊?”
宋慎端详雏鹰,脱口答:“像赵难缠!”
周彦清和夏莉无奈对视,鲜少意见一致。义兄劝道:“瑞王是皇子,又贵为王爷,他有难缠的资格,即使曾闹过争执,你也不该给他取外号。”
“你小子,背后叫‘赵难缠’叫习惯了,万一当面叫出来,便犯不敬之罪,仔细吃不了兜着走。”师姐善意告诫:“现在又信口说王爷像鹰,拐着弯骂他是畜生,更是不敬。祸从口出,你知道吗?”
“二位想哪儿去了?我并无不敬之意!”
宋慎掌心托着雏鹰,与它对视,自问自答:“不像吗?明明挺像的。”
周彦清旁观义弟专注凝视雏鹰的眼神,蓦地一怔,直觉不对劲,莫名不安,疑惑暗忖:一只鹰,为什么会像瑞王?
奇怪,你为什么不说像其他人,坚定说像瑞王?
此疑问,在三天后有了答案。
腊月二十六,年味愈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