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长 第7章

范希诚愕然,他倒不知什麽时候将这位夏姑娘得罪得这麽狠,一点面子不给。但他素来自诩君子,当即翩然一欠身,便要离去。盟鸥也不阻拦,伸手替他整了整衣襟,“去吧。”

“盟盟......”范希诚仿佛想说些什麽,却终於难以启齿,片刻沈默後握住了她的手,“昨晚累得紧,早点回去歇著吧,别乱想,我......定不负你。”

盟鸥臻首低垂,纤指抵在他胸前,声如蚊鸣,细不可闻,范希诚侧耳去听,那些千回百转的急促呼吸後只有三个字,带著微微的颤抖,却坚决,她说,“我信你。”

范希诚大慰,瞟一眼晴弓,晴弓也笑,却是七分欢悦三分悲凉。他心里一沈,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范希诚一走,盟鸥理理裙裾,先前的娇媚姿态也一并收拾起。晴弓心头感伤,脱却那些强加的撩人风韵,其实她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还是个孩子。

而且是个多美丽的孩子,眉眼清冷,干净地很,周身的那一点风尘味还只沾在皮肉上。理当身著华服,梳著双丫髻,在春风细雨里与情郎追逐嬉戏、共放纸鸢,而不是在这窑子里,伺候完了自己伺候男人。

盟鸥随她多年,见惯她神色,她这里眉心刚蹙起,盟鸥便朝她笑笑,又从架上摘下琵琶,伸指试音,慢慢拨弄著。大抵是天下安定的缘故,应国虽以武功立国,本朝却尚文,官员世子莫不沾染了些酸腐气,连带著这怡情阁里的小院也都琴瑟绕梁,拿不拿手都得练一两曲。晴弓以字著称,嗓子低沈,音高了便拔不上去,是以不常唱曲,盟鸥的嗓子倒是极好,又清又亮,她向来心高,也不忌讳什麽,闲时便教她曲词。从前无客的夜晚,她们便是这麽一个唱曲儿一个写字,慢慢过来的。

琵琶音节脆亮,盟鸥又拨得欢悦,顿时清泠泠一串珠玉之音盈满小厅。

“多情惹得多忧,多才便有多愁,若教煎熬凄苦,哎呀呀,谁叫你会风流?”

盟鸥漫不经心地拨著弦,她没上甲套,刚刚这麽一用力,此时指尖便有些红肿,她也不在意,只是随手挑出一个个单音。

“姐姐,我十二岁被卖进怡情阁,便做了伺候你的小丫鬟。那时你也小,才十五,却已经美得紧,而我呢?莫说容貌,便是做舞女也嫌没身段。然而也好,在这等地方讨口饭吃,做粗使活儿自然是最有福的。这些年我们俩作伴过来,名为主仆,情同姐妹,你说的对,什麽才女花魁,都是虚的,谋个好男人管好下半辈子才是实在。何况......那个男人我的确喜欢。

“想过日子,想过好日子,自然是有代价的。我没那麽自命清高,给别家美人儿下泻药泼脏水的事儿,咱们当初也没少做。可是姐姐,你既想脱离这地方,就莫再为我脏了自己手。至於希诚......我信他。”盟鸥说得平淡,眼神却那麽亮,里面满满的,都是希冀。晴弓握住那双她纤秀的手,一时无言。她知道盟鸥要让自己打消威胁范家的阴损主意,可是这样......

盟鸥将琵琶放到一边,反握住她手,“姐姐,我晓得你为我好。只是咱们要是这麽做了,即使我将来能进范家,他爹娘会如何想我?我在范家又如何自处?我信希诚,你也信吧。何况──”她笑得促狭,“任将军的话,也是信任希诚的,对吧?”

晴弓大窘,伸手欲敲她,“你从哪听的闲话!”

盟鸥眨眨眼,蝴蝶般穿到花架後头,笑吟吟地探出头,“哈哈,姐姐莫问从哪听来,你先告诉我,是也不是?”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晴弓何等聪明,模棱两可的一句反诘抛出去,趁著盟鸥微怔,走到书桌前,从抽斗里拿出一封信,“去叫阿峰把这封信带到沈府。”

盟鸥不解,“你要见沈少爷?”

晴弓笑笑,眼里有种说不出的柔和神色,“只是忽然觉得,任将军或许更信任沈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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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莲湖,采莲舟,白莲青茭没人头 。世间风流相思事,尽在莲间一小篷。

越莲湖是个好地方,美景好,美人多。

飞雪楼卖的是风情,异域风情, 赌桌旁时常能见到别处没有的胡地美人;怡情阁卖的是风雅,环境清幽,里头姑娘不冉媚、不失仪,都是知情识趣的主儿;而越莲湖卖的却是真正的风流,河道交错水网纵横,一年四季,莲叶间多的是船头挑了红灯笼的小舟,还有专卖处子的茭白船,席天幕地,清爽新鲜。湖中有汀洲,上头有歌舞,一流的。无论什麽样的男人、什麽样的爱好,都能满意而归。

而沈约此时的小日子无疑更加美妙。这也是一艘挂了红灯笼的船,刚刚离开港口,与其他船儿分开,他正卧在一代花魁的膝上,身子随著流水波动左右摇晃,听著小曲儿,享受著红颜素手给自己喂的葡萄,在远处小船上的客人看来,真真是相当惬意。他从冰镇过的葡萄串上拧下一颗,喂进晴弓嘴里,“唱得虽然不怎麽地,曲子却可爱,赏你的。”

晴弓浅笑如银铃,“安仁忒地皮厚,明明是你自己写的曲子,自吹自擂好不知羞。”

“实话实说而已。”沈约阖目养神,从说起那事後已然半个时辰,晴弓还能耐得住,养气功夫总算是精进了些。他当然不打算难为自家人,只是这事委实出乎他预料,不算棘手,只是有些麻烦。他心念一转,温声道:“晴弓,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点?”

“知进退,识礼数。”晴弓毫不迟疑。这位沈大少爷虽然看来随和,内在里却将亲疏之别问题看得很重,他们相识多年,对此自然有数。

“果然聪明”,沈约靠在她怀里,语声轻快,“你虽常心怀不平,但总能将好拿捏住分寸,不让人为难。而今──你怎麽就有把握?我会卖你这麽大一个人情?”

“我知道收盟鸥为妹妹不是易事,但相信沈少爷定能做到。”

沈约对赞美一向照单全收,不过他感兴趣的不是这个。“我可是不能和海路抢女人的,你又能如何报答我?”

“若沈少爷这次伸出援手,两年前让晴弓瞒过海路的人情便算是还了,这样成不?”

沈约哈哈一笑,“你当我傻瓜吗?怡情阁跟海路那个伪君子老爹勾勾搭搭,你是正宗双面间谍,泄密的话,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自己,林士明可是很在乎自己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的。暴露了主子的秘密,是不忠,对海路知情不报,是不义。就算我不多那一码子事,你也得将自个儿的嘴缝好了。我给你个台阶下,你反倒自以为是起来了。”

晴弓愣在当场,当年他们是约好的,她瞒过海路,沈约欠她一个人情,似是没料到平素温厚憨傻的沈少爷竟如当场耍无赖,她一颗水淋淋的葡萄凑到了沈约嘴边,却不敢喂下去。沈约睁开眼时,便看到晴弓一双凄然欲泪的氤氤眸子,恰似手上那颗蒙著水雾的紫葡萄。他叹口气,掏出手巾替她拭泪,“无耻,说不过我就玩这套,真他妈无耻......”

晴弓接过手巾,将他手拨到一旁,“明明是你欺负人,还骂我?真是恶人先告状。”

“装,你再装。”沈约头痛至极,豆哥儿也是,晴弓也是,对他有点用处的女人都喜欢哭,偏偏他手段虽毒辣,心肠......却是很软的。“真是败给你,本少爷还是得多加磨练,不然迟早死在你们这些娘们手上。”

晴弓破涕为笑,随手擦干颊上残泪,将手里葡萄连皮带核吞下肚去,再不喂他,“少爷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女下属,你说这事若教任小姐知道了,任将军会怎生说法?”

沈约脸一板,“屁说法,我跟豆哥儿连个婚约都没有,让他自己一厢情愿去。”

晴弓啧啧感叹,“真是无情,好歹任将军也是你好友,对朋友要更讲义气些才是啊。”

“维持这个状态就是已经很有义气了”,沈约望著天边一轮皎月,“我若真娶了豆哥儿,任晖会杀了我。”

晴弓凝定地瞧著他略嫌臃肿的娃娃脸,上面是一脉平和神色,丝毫愧疚也无,不禁低低一声叹息,“千种面貌,哪样是你真心?”

沈约莞尔,“你不也学得很到位吗?两年前你从林士明那适时反水,可是帮了我大忙,海路的好情人,盟鸥的好姐姐,温柔花魁的形象你演得越发传神。”

“如今怡情阁的情报系统已经换了主儿,自然有更专业的人接手,所以我也可以功成身退了,是吗?”晴弓还有心情调侃,只是笑意里却带著苦涩,“背叛了林士明那个老色鬼我倒不後悔,你比他俊多了,要说对不起的,也就是海路。”

此时小舟已行到水汊深处,方圆几十米内阒然无声,两人脸上半真半假的调笑都已散去,沈约皱眉道:“盟鸥那个小姑娘又是怎麽回事?”他们的计划里可没有这一项。“我知道你怎麽想,但希诚可不是表面那个谦和君子,他心里的念头大著呢,我原本是想让你亲自去稳住他,现在换了个小姑娘,靠谱吗?”

“不见得。”晴弓思忖後答道:“她待希诚可是十分真心,要进了范府,我只怕掌控不住她──不过,但教她一天拿我作姐妹,便不会防我,要掌握范希诚的动向,不是难事。”

“这颗钉子插得可真不容易。”沈约敲著船舷,“范勤那个老狐狸,能在越春府尹这个风口位子上做了那麽久,自然有点本事,咱们大张旗鼓地送进去的人,只怕会变成个明桩。况且依范府作风,即使盟鸥进门,也得和从前往来的那些人断绝关系,你想和她联系,就加倍麻烦了。”

晴弓听得认真,面色也凝重起来,“所以你是说,让盟鸥进范府完全没用?”

“那丫头只是看来精,哪玩得过老奸巨猾的范家父子?”沈约语气里掺了些教训意思,“没用後手的棋,下他作甚?”

“那现在?”

“说都说了,总不能让你失信。先放著吧,早晚有用她的时候。”沈约靠在得力下属的怀中,心思放松得很,只琢磨著未来的一些事儿。要进朝堂,就得有门路,如果想随便混个二三品的差使,老爹的那些人脉已经足够让他在朝里如鱼得水。可他想要的更多。

不动则已,动则惊天下。

要镇住那些黑暗中的势力,保住自己想保住的东西,他要让自己尽可能地平凡,或者......尽可能地强大。

两年前他藉由夏晴弓控制了御史台林中丞在民间的地下情报系统,开始慢慢往所有五品以上京官府里安插眼线。起初只是为了防范於未然,为有朝一日逃命做好准备,他自己却尽可能地远离朝堂。但从现在看来,这步退让是不明智的,白白浪费了两年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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