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来这儿吃个饭就强人所难了?”走了还没两步,白啸泓的声音从后背飘了过来,像定海神针一样定住了两人的步伐,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正在这时,隆兴酒店门口的旋转玻璃打开,走进来一个男人。男人大约二十来岁的样子,没戴帽子,外面的风吹乱了他原梳的整齐的头发,他边走边整理散在额前的细碎短发,然而他看起来并不狼狈。穿着马靴带着肩章,墨绿色的军用披风因为他矫健的步履和从玻璃门缝窜出的凛冽寒风向前飘动。眉眼深邃让他看起来气势逼人,然而见到大厅里的三人,他开嘴一笑露出一颗俏皮的小虎牙,俨然是年轻气盛的大男孩模样,他摘了手上的白色丝帛手套上前问候,“白哥、季哥,我来晚了。”
来人名叫杜子豪,是杜金明的亲儿子,杜金明为了这个儿子愁得不得了,本想着把帮会大亨的位置交给他来接手,也免得打下的江山落到外人手里,可这个儿子不爱钱爱权,偷偷跑出去跟着世叔叶臻参加北伐,叶臻兵败如山倒,还不肯“回头是岸”,整天挂着绿皮“招摇过市。”
杜子豪为人确实豪爽,和两位帮会大哥的关系也不错。他认出旁边眉清目秀的白若玉,上海滩的白爷一掷千金给他建了个天蟾舞台还轰动一时,是很得宠的小兔子,只是这种场合他来好像有些不合适。
白啸泓同他握了握手笑道,“子豪,你来的刚好,杜老那儿还等着我和你季哥,若玉就先麻烦你了。”
季杏棠嘴角颤了颤,露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
杜子豪看不出其中端倪,只觉得是白啸泓宠极了人家,走哪儿都想带着,那种场合若玉又上不得台面,只得把若玉交给自己,他笑着答应,“这次多亏了两位大哥才把家父救了出来,这点儿小事又有什么麻烦。”
季杏棠点了点头,若玉跟着杜子豪进了小辈聚会的包间。
打开房门,屋子里坐满了人,有穿西装蹬皮鞋的阔少爷,也有和杜子豪一样穿马靴带肩章的当官的,最引人注目的是还在奶娘怀里喝奶的小娃娃,还有一个穿着一身粉红西装打着碎花领带的“异类。”
两人到来的时候桌旁有七八个人,还有一个位置,很明显是留给杜子豪的。
那个穿着骚包的阔少爷先吼道,“子豪来晚了,罚酒三杯”,他瞥眼看见了若玉,定睛打量了一会,忽地调笑道,“哟,这不是白爷的若玉宝贝?怎么到这儿来了,来的不巧没有位置了,干脆哥哥的腿让给你坐”,说着他跨出一条腿来。
若玉记得季杏棠的话,不理会他的轻佻,转身要走。
杜子豪拉住了他,“锦笙开玩笑的,用不着生气。”
林锦笙是林骥昌家的二少爷,是上海滩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不务正业,在外面交了一堆狐朋狗友,爱玩爱乐爱风流。
若玉摇了摇头,不卑不亢的看着众人说,“我没有生气,确实不巧没有我的位置。”
包间里传来一个温和醇厚的声音,“张妈,你带着樗儿先出去吧,给白老板让个位置。”
此时张妈坐在桌旁最不起眼的位置,她始终想不明白老爷为什么让她带着小少爷来赴宴,还吃着奶的孩子懂个什么联谊,她低着头起身,缓缓躬身欠礼,“欸。”
说话的人叫穆桦,是穆如松家的大少爷,看起来温文儒雅谦和有礼,眼神都带着些缱绻的温柔,在这些人中看起来最平易近人。
若玉和杜子豪入了座,只是若玉有些不自在,他一旁是林锦笙,另一旁是一个和杜子豪一样穿军装的人,那人倒不是穷凶极恶,也是长相很体面的人,只是看起来放荡不羁,眼神凛冽不带一点儿温情,稍稍让他舒服一些的是穆桦坐在他对面 。
杜子豪自己罚酒三杯,人齐了也能开桌了。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斯文人和斯文人说话,当兵的和当兵的划拳,半大的小子低着头戳面前奶油蛋糕上的水果,服务员推门递来香槟,一切相安无事,若玉只希望话题不要牵扯到自己,安生的吃了饭就离开。
可若玉夹了一块晶莹粉嫩的虾仁,林锦笙夺筷抢过,耀武扬威似的丢进自己嘴里;若玉不想招惹他,又夹了一块鲜鱼汤里的豆腐,林锦笙直接夹住他的筷子,豆腐滑到玻璃桌上;若玉也不理会他,又夹起一块紫薯酥糕,林锦笙搦住了他的手腕把酥糕放进了自己嘴里。简直是欺人太甚,若玉看着他嬉笑的嘴脸,实在忍不了,他“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玻璃桌上,原先还没有人注意到林锦笙的这些小动作,这一声引得大家往自己这边看,若玉不动声色的拿起了汤匙,若无其事的盛了一勺银耳莲子。
刚才那个一直低头戳蛋糕的小孩拽了拽林锦笙的衣袖,抬头望着他,“哥哥,你是大人怎么还让旁边的哥哥喂你吃东西。”
若玉把汤匙放进嘴里,饭桌上顿时鸦雀无声。
“锦笙”,他的大哥林嘉笙目睹了刚才的一切,有失脸面不想声张,便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也收敛些,不能对白爷的人无礼。
“哥哥,我要吃冰激凌”,他的小弟林竹笙又拽了拽他的衣袖。
气氛有些尴尬。
这个坏人好事的死小鬼,林锦笙指着林竹笙背带裤上粘的奶油渍说道,“你也不怕把牙冰砸掉了,先把你裤子上的奶油舔干净了我就帮你叫。”
林竹笙一撅嘴看向了林嘉笙。
虽都是差不多的同龄人,自己却又年长一些,穆桦揣着明白装糊涂,只和气的笑着说,“大家都别愣着了,继续吧。”
林嘉笙站起身来,端了酒盏看向了若玉,有道歉之意把酒一饮而尽,又看向了林锦笙,以兄长的口吻说,“锦笙,你先带着竹笙去吃冰淇淋”,他莞尔一笑,“大家继续吧。”
林锦笙看着若玉淡定的端了杯酒吖了一口 ,很是不服气,你个戏子本来就该喝酒陪笑,傍上了白啸泓就不是出来卖的了?小爷捧不起你怎么着?那是有人先下手为强,他掏出兜里的几十张洋钞往桌上一拍,看着若玉说,“够不够?”他就不信一个戏子的裤腰带能勒的多紧。
若玉知道他在羞辱自己却也是不动声色,林嘉笙却早已脸色铁青。穆桦先开了口,“咳,一支冰淇淋哪用得着这么多钱,还是收好,待会还要和子豪他们打麻将。”
酒过三巡,杜子豪早已和身旁那个一样穿军装的青年喝得烂醉。
那个青年手里还端着半杯酒,耷拉着头,脑门子抵在桌子上,他晃悠悠抬起头来,晕乎乎的把杯子里的酒灌进嘴里,一伸手捞过若玉的脖子,把酒灌进了他嘴里,若玉没有反应过来就让他得了逞,突如其来的辛辣酒水把他呛得咳嗽。他是喝多了酒眼神迷离看着若玉酡红的脸色,揽着他的脖子说,“这有什么?喂回来不就得了。”
众人吃了一惊,穆桦更是乱了分寸,猛地站起身来把凳子带翻在地,“穆柯!”
穆柯是穆家的二少爷,穆桦的弟弟,是和杜子豪一起北伐过的“兵痞子”,这厮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又俯身趴在醉倒的杜子豪背上打起了酒鼾。
若玉实在忍无可忍 ,告辞也没有说,嫌恶的瞥了一眼穆柯,带着一肚子气出了包厢。
第6章
季杏棠还不知道若玉那儿发生了事端,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又接过湘姐递来的酒杯。湘姐笑着说,“今天趁着几位老哥都在,我有件事一定要说。”
季杏棠看着这个干练的女人,她没有一点儿小女人的娇媚造作,心中除了敬佩她是巾帼英雄般的女人,还有些依恋和怜悯。那个时候他和白啸泓刚进了杜公馆,湘姐一手提拔了他和大哥,除了为他们卖命,过年过节,她会像母亲一样带着他们去做新衣服。她也不搞尊卑有序,他们和杜子豪从来都是以兄弟相称。她不喜欢冠在夫名之下,从来不喜欢别人喊她杜夫人。她从来不搽脂涂粉打扮得花枝招展,可又敌不过变老,从二十岁到四十岁都是让人喊她湘姐。也可能是因为没有年轻的时候漂亮,又不会打扮,没有一点儿女人味,杜金明背着她在外面沾花惹草,这次杜金明就栽在了玉兰春的手里。湘姐知道缘由,却也不和普通女人一样争风吃醋,年轻的时候和杜金明白手起家打天下,稍年长了相夫教子尽人妻之责,没有一点对不起杜金明的地方,她问心无愧。季杏棠为她不值。
湘姐爽朗地说,“杏棠,你师娘我就子豪一个儿子,你和啸泓、肇龄,在我眼里都是我亲儿子。我看着你们个子一点点长高,本事一点点长大,又一个个独立门户。现在也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龄”,她看了看一旁容光焕发的杜金明,随即扭头笑道,“啸泓和肇龄手下都掌管着赌台,你呢平常就打个副手,我和你师傅就寻思着先给你说一门亲事。”
此言一毕,季杏棠手中的酒水差点儿洒在裤腿上。白啸泓是他的大哥还不曾结婚,他更不会想到要娶妻生子,他下意识扭头看了看一旁的白啸泓,白啸泓正翘着二郎腿倚在椅子上,眼含着笑意盯着手中晃动着的红酒。
“你挽香妹子今年也该出嫁了,她长得不错性子又温婉,师娘看你们两个正般配”,湘姐又笑着说,“我问过她,她说了一切听我安排,那可不就是同意了,我问问你的意思。况且你们都从小一起长大,咱们亲上加亲不更好吗?让老哥几个给晚辈们做个证这事儿就算定下来。”
表面上说的好听,他们心里打的什么主意白啸泓一清二楚。杜挽香的爹是杜金明的亲哥哥,早年在上海滩打天下的时候被仇家害死,一蹬腿撇下了四个闺女一个儿子,五个孩子从小都在湘姐膝下长大。杜挽香是最小的女儿,她的姐姐们,在湘姐的做媒下,嫁进警察厅、军政院、司法院,要么富可敌国要么操控着实权人脉,用侄女们和这些人攀上亲家,这笔交易稳赚不赔。而杜金明年纪大了,很多道上的事情已经力不从心,可白啸泓和严肇龄却是风头正盛,杜子豪又不愿意接手家业,大哥留下的儿子杜子明又是从小体弱多病难堪大业的病痨鬼,怕的就是后继无人。他手下的三个赌台已经分出去两个,虽说现在法租界三大亨的位次他最高,若是苦于经营早晚会垮台。按理来说,季杏棠若是娶了挽香独立门户,白啸泓手下所有公司的股份、赌台、夜总会的红利都得转一半到季杏棠名下,这样既有了一个家底地位显赫的女婿又削弱牵制了白啸泓的势力,使他不能一支独大。
见季杏棠低着头不说话,湘姐笑着问,“杏棠,你是同不同意,别像个娘们似的磨叽,给你挽香妹子一个爽快话。”
季杏棠被这么一说有些尴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看向白啸泓,嗫嚅着开口,“大哥……”
湘姐又笑着问白啸泓,“啸泓,杏棠从小叫你一声大哥,长兄如父,你替他参谋参谋拿个主意。”
白啸泓感受着苦涩的红酒从喉肠间穿过,放下酒杯笑着说,“湘姐的提议确实不错,不过成家是终身大事,我说了也不算,还是让杏棠自己决定。他要是答应了,我就把赌台一半的经营权和新公司一半的股份送给他,就当是给他的贺礼”,他保持着笑容看向季杏棠,问道,“杏棠,你觉得怎么样?我看挽香妹妹和你也郎才女貌般配的很。”
白啸泓看他的眼神,好似一把淬了毒的刀覆上一层蜜狠狠地剜在他心口,还不如平时直言不讳的消遣自己,可是他的大哥才真的是狐狸变的,笑里藏刀口蜜腹剑,城府极深却从不显山露水。
季杏棠尽力压制住焦躁让自己平静下来,没有急着拒绝或答应,只轻轻笑了笑脱下了西装外套对折搭在自己胳膊上,又觉得有些不自在,想起身把西装搭在身后的椅子上,他刚要起身,“啪嗒”一声,传来木质的牌子掉在光滑琉璃石地板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