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杏棠成了孤家寡人,孤的抑郁寡欢。是他自己惹了大麻烦连累了白啸泓,他连着做了三天的噩梦,便是酷刑用尽白啸泓也不可能招供出任何东西。
季杏棠花了很多钱,结果都是石沉大海,连见他一面都没有门路。
他找到张宇鹏,当初他被大总统派到上海来查烟土商的案宗,是白啸泓亲自接待的他,不仅让他回去交差还白送他一万块现大洋。后来靠着和白啸泓的关系在南京混的风生水起,现在他被调任到上海市成了政治部的副主任,一听说白啸泓落个通匪的罪名被督军抓进了特工部,俨然变了嘴脸划清界限,先是百般推脱这事弄错了,先说督军不该抓人,再说这种事情他一个文官管不了,得去找军政处的主任。季杏棠二话不说让人送了三万块洋票和四个美女给他,这才听他说,通匪的罪名可不小啊,这事难办,自己尽力为之,让他先回去等消息。
季杏棠又去找了市党部主任陶百川,当初成立抗日救国会,让他在百姓中赢得不少名声和威望,他比市长还受人爱戴。出门的时候遇见日本人开枪,也是季杏棠纵身扑过去保他一命。现在他的地位一般人都不能高攀,季杏棠去见他说了这事,不管通匪是真是假,这在国统区可是不小的罪名,陶百川生怕惹上了麻烦玷污他在党 国的清誉,一副不受贿赂的清高模样拒人千里之外。
季杏棠把朝中的人走访个边,不是贪财的就是贪名望的,酒没少喝钱没少花,特工部那边没有一点动静。花钱像是无底洞,很快他就要囊中金尽。
季杏棠去求老头子帮忙,跪在地上被藤条抽了一顿。惹谁不好,偏惹上了赤F;被谁逮着不好,偏被新上任的督军逮着,他又不是没尝过督军府地牢的滋味,姓苏的小子刚上任,要的就是捏死白啸泓跟捏死蚂蚁似的,把白啸泓扳倒看以后谁还敢觊觎他的位子,再说一群流氓地痞怎么和正规军抗衡,让那小子等死吧。这道理季杏棠都懂,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头子说是这样说,都是他膝下长大的孩子不能不救,等他撒完气,让季杏棠滚,他还得腆着老脸去联络有关系的老东西。
现在季杏棠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等,可这要等到什么时候,最起码他要先见一面白啸泓,可是他房子卖了,股份也卖了,就差把白公馆卖了,到如今他成了穷光蛋,怕是连关系也打不通。
季杏棠去见卢洽卿,想从那里借笔钱。卢洽卿一猜就知道他有何用意,苦口婆心地劝导,虽然瑾娘没有福分,可季杏棠还是他们的女婿,一家人好生过日子。就算是亲大哥,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造化,强求不来。不是不愿意借钱给他,而是不能让他去犯险。
季杏棠出了卢府,很多天的无望把他彻底压垮,终使他明白,这人情,总疏总浅总麻木。风光满面?八面玲珑?到头来一个成了阶下囚,一个成了万人嫌。
卢瑾郎在门口瞧见了季杏棠,看他满面愁云上前问他怎么了,季杏棠对他苦笑一声离开了。
季杏棠回到家里也不安宁,因为见不到白啸泓,墨白总是哭,扯着嗓子哭很久,刘婶怎么都哄不好。季杏棠把自己关进书房,趴在窗前,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这个冬天冷的彻骨。
季杏棠回头看了看这间书房,想着他还坐在那里,可是回首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季杏棠坐在书桌前,拉开抽屉,里面有一个锁起来的彩釉铁盒。打开后,里面是许多剪裁的报纸,一张……两张……怡聚银行开张、抗日救国会联谊、出席名媛选举活动、法租界高层会议……都是自己,原来到现在和他一张照片都没有。抽屉里还有一张泛黄粗粝的画纸,季杏棠拿着画手指都颤抖,这张画足足十五年了,十二岁他还是水果铺的小伙计。另一个抽屉里是一把刻刀,还有雕到一半的木头,看得出是滑稽木偶的头脸,他说月底墨白过生日,想要一只和他一样高的木偶。季杏棠哽咽住,这么多年到底图些什么,你少一点任性,我少一点固执,岂不是皆大欢喜。
季杏棠昏沉沉地睡着了,这一切都是自己惹下的孽债,去找苏少九才是唯一的办法。
卢瑾郎回家问他爹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天他去禧连城戏班碰巧遇见了若玉,说了这事儿,横竖两个字,缺钱。若玉问缺多少钱?那怎么有定数,往水里砸黄金万两也就是个小水花。
几天后若玉约卢瑾郎出来,问他还能画吗?卢瑾郎窦疑一刻,立马说,能画、当然能画,况且这个卖给外国人来钱很快的,到时候联系好举办方拿去国外展览,拍卖起来价格更高。这种油画若玉见过,在白公馆楼梯拐角的墙壁上就钉了一幅西洋裸 女画,那是白啸泓花高价钱从法国佬手里买来的,一开始季杏棠说有伤风化,请人把衣服给添上了,听白啸泓说这两笔让他赔了几十万。
夜里,卢瑾郎约好了一个法国老头,准备拿着画去商讨价格。一来他模特好看画的又好,二来他在风月场上惯做这种事能说会道,正准备给若玉捞一笔钱,哪知去的路上被穆柯截住了。
穆柯闲来无事跟着副官在哨岗溜达,看见暗堂口鬼鬼祟祟的人影,立马让人把他逮住。穆柯看他的衣着打扮也是富贵人家的少爷,用牛皮鞭柄戳戳他的下腹,“小子,去哪儿?上头明令禁娼还敢往暗堂子跑,你那鸡儿不想要了是吧!”
卢瑾郎被戳的一激灵,副官用手电筒照他的脸,抬起头光亮刺得眼疼,他闭着眼咤嚎,“长官,你们搞清楚,谁往暗堂子跑了?我是路过!”
他一抬头,穆柯认出来这是卢瑾郎,问他,“干什么去?”
“不干什么”,卢瑾郎下意识地裹紧了怀里的画轴,穆柯看出端倪,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拎到一个旮旯,把画抢来一看,一脚把他踹在地上把画撕得粉碎,“你他妈找什么死呢!”
卢瑾郎捂着肚子吃痛,看见穆柯的暴行眼里立马涌出来眼泪,肚子也不疼了腿也不软了,立马扑上去咬穆柯的手,他没有穆柯力气大,又被一脚踹了个踉跄跌坐在地。
他自己在哪里呜呜的哭,“混蛋……你混蛋……你撕我的画……画了一整天……呜你撕我的画……”
穆柯才气不打一处来,蹲在卢瑾郎面前,狠捏住他的下巴,“呸,再敢画老子剁了你的爪子!回去告诉那个贱人,活不下去就去死,民国法案里不让卖 淫,再敢不知廉耻地卖屁股,牢房的位子给他留着呢!”
卢瑾郎抹了眼泪鼻涕,梗着脖子跟他犟,“莽夫!粗俗!下里巴人!你懂个屁!你再敢骂小甜心我跟你拼命!”
“呦,跟那个贱人学的还挺犟!”穆柯往他头顶捶了个爆栗,卢瑾郎被一拳打的懵疼,捂着脑袋哎呦一声,嘴就被穆柯噙住舔了一口。卢瑾郎浑身一颤,用额头撞向了穆柯的脑门子,擦着嘴大叫,“杀千刀的兔儿爷!敢对小爷我干缺德事儿!”
穆柯捏着他的脸坏笑,“滚你妈蛋的小甜心!老子我就喜欢干缺德事儿,谁跟我犟我就喜欢干谁,越是犟的老子越喜欢干!”
这话堪堪地说给若玉听。
第86章 委曲求全
这个冬天没有雪,接连不断的下雨,使温度保持在秋末的气温中,到了晚上才有寒冬腊月的感觉。
晚上还有绵长的雨,太过绵长,倒有几分没完没了的意思,直下的人筋骨酸软,头晕目眩,华灯起在蒙蒙细雨中,扑朔迷离。
季杏棠走在街道上一眼望去,大都会的霓虹灯闪的眼睛刺痛。今天苏少九以新任督军的身份巡沪,今夜,摩天舞厅里有专属于他的盛宴。
季杏棠走到门口出示涵柬,头上包着红布的锡克人门卫绅士地做出邀请的姿势,接着面带微笑迎接身后戴着黑色贝雷帽的贵妇人。
季杏棠进了大厅,里面的暖意简直让人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贵人的酒色财气只能说是高雅风趣。缀满水晶的大吊灯光芒四射,铺着白桌布的餐桌很长,摆放着各种精巧的点心,香槟白兰地威士忌红白葡萄酒。
季杏棠把目光投向舞池去寻找苏少九的身影。有打着领结的侍者端着香槟和小点心递到他面前。仅这两分钟的等待已经叫他口干舌燥,他微微一笑将酒杯一握,液体滑溜地从舌尖到喉管,刚有些暖意胸前忽然一凉。
他在三三两两端着酒杯的人群中看见了苏少九,今天他很显眼。他穿着深蓝色的军装,大氅、军帽、手套、马靴一一穿戴整齐,此刻应邀同某位位高权重的军阀世家的妙龄小姐跳舞。小姐很美,一笑是两颗玲珑小虎牙,她对苏少九这位年轻督军好像颇有几分意思,所以当苏少九看见季杏棠准备推脱离开的时候,她用舞步挽留了他。
男女之事很难说清楚了,季杏棠便去一旁没人的沙发上坐下了。他遥遥望见一个背影,一眼看出那是若玉,他单是站在那里吃点心,周围就涌上来许多狂蜂浪蝶夹杂着欢声笑语。现在,季杏棠没有一枪打死他的冲动,是他太蠢太笨太没用,只能偏过头避而远之,眼神空洞地看着玻璃窗前挑起来的蓝丝绒窗帘。
季杏棠不知道看了多久迷蒙的夜色,待到他一转头,苏少九在很多人的簇拥下站在他面前。
男人堆里的军阀小姐显得尤为夺目,尤其是她一身雪白嵌着滚边的鱼尾旗袍,不可否认季杏棠一眼看见她才看见她胳膊挎住的苏少九。那小姐笑道,“苏哥哥,那边的鱼子酱和烤鳗鱼你不打算和我去尝一尝吗?”
她身后军装笔挺的人显然是她的父亲,当着这么多人也丝毫不遮掩宠溺,“瑶瑶,不要胡闹。”
金瑶一跺脚,高跟鞋踏的地板嘭响,冲她父亲一撅嘴,转脸又对苏少九甜甜一笑,垂下眼睫有一点羞涩,“苏哥哥,我在那边等你了。”说罢,气冲冲蹭过金万坤的肩膀走了。
金万坤立马赔笑,“这丫头被惯坏了,督军不要见怪,让各位见笑了。”
周围的人趾高气昂为他不齿,谁都知道姓金的老狐狸打的什么主意。
苏少九只是盯着季杏棠。
现如今的局势有些奇怪,苏少九亲自上门逮捕了人家的大哥,这会儿又主动前来陪这个落魄大亨喝酒,这让他身后一众达官权贵不知道该给季杏棠露什么脸色。强龙不压地头蛇,既然督军瞧得上的,那还是季二爷。想必这位季二爷是来给自家大哥求情了,然而一席酒他只字不提,仅表示恭祝。加上苏少九是香饽饽,他说一句周围的人要附和十句,所以季杏棠渺小到可以忽略。
季杏棠说了句失陪借故离开,苏少九饮了那半杯葡萄酒跟了过去。还不等那些显要围上来,金瑶先凑了过来,抓着他的胳膊问,“苏哥哥,你去哪儿啊?”
苏少九用手背拨开她的手,很冷漠,“洗手间。”
金瑶手指戳着下巴,“哦哦”两声。
季杏棠压低帽檐绕过了若玉那撮人去了洗手间。若玉当然看见了他,也看见今晚的主角跟了过去,瞥了林锦笙一眼把酒杯放到圆桌上情不自禁跟过去。
两人进了洗手间,随手锁紧了门,若玉被隔在了门外。
苏少九解下大氅折放在镜台上,手心沁了汗,摘了手套洗了洗手,季杏棠站在他身后映在镜子里。季杏棠清楚地明白,他砸进去的钱浪费的功夫,怎么不能见他一面?碰到苏少九也只能功亏一篑,他想要什么,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