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拾遗录 第102章

穆柯坐在椅子上,嘴角和领口残存着血渍。若玉的动作很轻,想伸手替他擦一擦血,又实在害怕他嫌恶自己,便掀了袍子跪在他跟前,低着头忍不住啜泣。

低声的哽咽把穆柯唤醒,只一瞬间所有的感觉都到了口腔,充斥着被啃咬撕烂的恶心和糜溃叫人痛不欲生。他勉强开口,掺杂着血迹的涎水就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滚。”

若玉抬头看见他的惨状,他是连瞧也不愿意瞧自己一眼。若玉用袖子擦他的口水,穆柯偏过头不让他碰。

牢房里有发霉的风、潮闷的雾、膻腥的秸秆味,蒸的人没有力气,所有的力气也都用在拥抱上,若玉紧紧地搂住穆柯的颈背,恨不得嵌在他身上、生在他身上。感受到他面颊的温度,若玉忍不住双肩颤抖,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哥,你别赶我走……我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你不能赶我走……我知道错了……我错了……”

穆柯对他的喜欢被一把火烧掉了,像一簇烟花,冲鸣天际,亮得让人仰望,但最后除了漫天灰烬,尸骨无存。这更恐怖,因为那种弥漫在空气里的味道久久挥之不去。

穆柯的头埋在他胸口,被憋的有些窒息,伸手推了他一把,口腔里被蚀的涩疼,他吐出一口血对若玉说,“刀、酒。”

若玉瞪大眼睛看着穆柯嘴里吐血,又凑了过去捧住他的脸,声音颤抖着说,“你怎么了?怎么吐这么多血……啊?你别吓唬我……”

穆柯痛的说不出话,一张嘴就吐血水,他又重复一遍,“刀、酒。”

若玉惶急地跑出去,弄来一把匕首还有一瓶白酒放在他面前。穆柯跪坐在草垛上,握着刀柄打量一番就往嘴里伸。若玉被眼前情景吓了一跳,以为穆柯要寻死心里着急,双手稳沉的握住穆柯的手,“哥,你得好好活着……好好活着……还有我。”

穆柯握着刀柄,刀刃从嘴里退出来。若玉这才看清穆柯嘴里已经血肉模糊,口腔壁上都是黏附的肉沫和腐肉,他捧着穆柯下巴的手颤抖起来,盯着他的嘴巴眼珠不安地转动,落下了眼泪,“老鼠……老鼠……”

穆柯怕吓到若玉,推了推他让他转过身去。若玉不肯,按住他的肩膀凑近了去吻他的嘴唇,舌尖在那肉壁上搜刮,咸腥的、糜烂的。穆柯咬住他的舌头,若玉猛一吃痛停下来泪眼朦朦地看着他,“你忍忍,有些疼,但总比刀子好一点。”

舌尖穿过牙关,嘴唇紧贴着,牙龈、上颚、舌苔、侧壁都让他轻轻刮了个遍,再一口一口吐出黏腻的血水。若玉感受到他后槽的缺口,哭的泣不成声,眼泪沾湿了二人的脸庞。

穆柯把手搭在他背上轻拍了拍,“谢。”

若玉站起身跑了出去,穆柯喝了一大口酒,口腔壁全都灼的炙痛,酒水刚到嘴里就喷了出来。若玉再进来的时候,穆柯捂着胸腔攥着酒瓶子,脸上的表情都狰狞起来。若玉蹲在他面前,掏出怀里的小瓶子,用棉签把三七粉敷在他伤口上。

穆柯坐在草垛上,若玉跪在他面前,“哥,我知道你恨我厌我,但你别赶我走,你别丢下我。等我们一家人平安出去,你让我跟着你走罢,去军队去战场去给爹报仇。我不抽大烟,我戒了,再不沾了再不沾了。我对不起你,就算你是我亲哥哥,我还是爱你,从头到尾只爱你一个人……”

生命中刻骨铭心的情缠,从开始将他笼罩,再到禁锢,可以把他整个人融化乃至毁灭。

穆柯托着他的下颌让他抬起头,两个人对视着,许久穆柯伸出手指触碰他的指尖,穆柯捧着他的手,手指在他手心写道:恨,随即划了两叉。

两滴眼泪落在了手心里,刚绽出笑靥,若玉的脸色又凝重起来。

苏少九站在牢房口拿枪瞄准了穆柯,扣动了扳机。一声脆响,若玉纵身扑在了穆柯身上,而一瞬间子弹正中下腹。

穆柯瞪大了眼,泪珠子夺眶而出,他大声的嘶吼,嘴里的伤口又开裂了。他捧着若玉的脸,手心手背全被他吐的鲜血浸溽。

苏少九猛然怔住,扑过去夺人。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他恨每一个人,他不择手段得到一切却从来没有人真正爱他,让他恨的癫狂。

第97章 大戏落幕

1937年,清明的雨,倒春的寒。

那坟上的草皮枯萎了,焦黄的土色在稀疏的青葱中分外扎眼,荒草摇曳,乌雀横飞,坟上一株任风雨的海棠。

季杏棠从香港回来,申江潮水依旧,上海滩已然不是昔日模样。季杏棠蹲跪在茔前,轻抚着风雨侵蚀的墓碑,枉对空碑言语,“想你了,一晃眼墨白都长这么大了,也不认识你了。走的匆忙你这骨灰还没来得及归故土,碑上也无刻字,空山深林定是寂寞了许久。还记得咱们说好的回浦东起祠堂,我倒先给你立碑,明天请人把碑字刻上,‘兄白啸泓府君之墓’,当是契兄契弟,不说与外人你心下明了就好。我和墨白在香港有二哥照看,他现在念国中一级,他随你心灵手巧,绘画常是第一名。日本人......算了,一切都好,若有轮回,你莫忘我......忘了也罢......”

季杏棠回想起这十多年,心田的印象只有惆怅,哪比得了少年心性,不过像初夏薄浅的月色。

墨白站在身旁,季杏棠拉着他的手让他跪下,“给叔叔磕个头罢,我们就回去了。”

墨白跪下三拜,走的时候还扭头看了看。

季杏棠此番回上海,老头子已经投靠了日本人,可不久就暴毙身亡,不知是隐疾去世还是被人暗杀,他的妻儿逃离上海,整个民间势力都被日本人拢固,并选了新任对华理事长。洋人在逐渐迁移上海,中国人挤破了脑袋要进租界,此番光景一言难尽。季杏棠在一品阁订了一间房,倒叫他想起若玉,只是穆家被灭了满门,不知他现在身处何方。这两年他想的明白,若玉没有什么错,新仇旧恨都不能强加在他身上,况且洛芙蕖穆如松早就不在人世,再没什么好恨好怨。倘有一天见到若玉,他还想说一声对不起。

季杏棠还想去看看杜子明,亭寰阆苑却里不见故人。季杏棠到的时候只有山寺幸一个人,他是他父亲那般模样,刻板的脸掩不住眼里的情思,他痴痴地望着满院的花木,习以为常,想着他就坐在那里摆花弄草,他的酒他的药他的兔子都安放着,仿佛什么都还在,只不过少了一个人少了一口棺材。

山寺幸把那坛酒交还给了季杏棠,“他不曾喝,你带回去罢。”

季杏棠接过酒坛,心底的潭水被风吹了一样颤巍巍的,他说,“不爱喝?我记得天保哥最爱喝花雕。”

山寺幸背对着他说,“他也许觉得自己糟蹋好酒。”

季杏棠“哦”了一声,问道,“可有念处,我倒与他喝......”

山寺幸说,“他就在这里,冬天骨灰施在土里,现在开春了,说不准哪株花木就是他。”

他一直盼着能在阆苑里找到他,找了很久很久,不知道是不是他,但仿佛就看见他对着自己笑了。

季杏棠摘了酒塞,走着洒着,都这样美哪一株才是他。

怅惘许久,山寺幸说,“他天生病骨又背着血海深仇,死了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他太累了,你轻点声莫惊扰他歇息。”

是,他实在太累。明明恨着痛着,那般隐忍那般超脱,就连向杜金明痛诉自己的仇怨都平静异常。他实在撑不住是在看着杜金明进棺材、钉了棺之后,他对山寺幸说他终于死了,死在了自己亲手准备的毒药和棺材里,他想笑可是太累了笑不出。

山寺幸告诉季杏棠,“季先生,你临走那日见到的苏少九是我假扮的。先生这一生只挂念着仇挂念着你,他不仅给你报了父仇而且保你一命,至于白先生是生是死没有定数,你万千珍重莫辜负了他的好意。”

闻言季杏棠浑身一颤,酒坛摔在地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山寺幸......那日他见到白啸泓,结果第二天“苏少九”找到他说不过是在耍他,让他也尝尝被人当猴耍的滋味,不止如此还剁了一只手给他,即便血肉模糊,季杏棠认出确实是他的手。他问尸首在哪里,“苏少九”说喂了糖糖。那日昏天黑地他险些昏死过去,坟墓里葬的也只是这一只手。

季杏棠喉骨上下滑动说不出话,山寺幸又说,“他若是死了,你们便是无缘;他若是活着你要感谢殷先生,是他装作你拖住了苏少九。”

山寺幸走过去把碎掉的瓦砾捡起来,摇了摇头叹息,“都说了让你轻一点莫惊扰他。”

季杏棠出了杜家老宅,灵魂都被抽离去,什么爱恨情仇全然没了意义,他还活着吗?他在哪里?他现在好吗?

五柳巷。青布衣裳的和尚在晨曦里吟诵佛经。白啸泓被怀素所救,这便是缘分到了。

怀素合掌回身一望,白啸泓从堂屋里出来。他的身体休养了一年半载现在已经痊愈,他未变模样,唯一看着奇怪的也许就是少了一只左手和狰狞丑陋的右手。

白啸泓来到他跟前,怀素问道,“施主,今天可要走?”

白啸泓点了点头。怀素说,“无爱则欢,无欲则刚,佛救你一命,此番再入红尘哪有快意?”

白啸泓遥望向天际粲然一笑,“白某也是信佛的人,只是无爱则欢?法师是出家人,怎知无爱能欢?我曾经为了私欲毁了挚爱,现如今倒是认同无欲则刚。”

贪嗔痴欲皆莫问,在最好的年纪遇见最好的人就是一生的宿命,千山万水总会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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