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第6章

李成器被宫女唤醒,脑中发晕,怔忡地望着屏风上的山水出神,那脉脉碧水似在流淌,而他正置身于一叶小舟中。那宫女又唤了几声,李成器才明白过来,他该起床上学了。虽是冬日里起床比往常更难受些,却到底是早起惯的了,他看看半横在自己被中的薛崇简,伸手轻轻钩了钩他的小指头,唤道:“花奴,我起床了。”

薛崇简咕哝一声:“阿母,我冷。”他一探手,抱住了李成器的手臂,顺势三拱两拱,整个身子都蹭到了李成器被中。李成器无奈一笑,手指上摇晃的幅度稍微大了些,柔声哄他道:“花奴,起床了,我们该上学了。”薛崇简这才微微张开一线眼睛,扭头看看屏风之外,因冬天天亮得晚,又赶上下雪天阴,暖阁的窗纸上还是一片冥暗。他光溜溜的小身子扭动几下,哼道:“天还是黑的,我要睡觉……外头冷……”一头扎进被中,把李成器的手臂抱得更紧了些。

李成器看花奴困成这般,也不忍心强拖他起来。何况他自己也困倦难耐,只觉整个身子竟有千斤重,沉在暖云一般的被褥中半分也动弹不得,内心也十分盼望能够再睡一刻。他朦胧中安慰自己,往常起床要温书吃点心,今日便做得快些,何况近日讲礼记,他是读过的,可以不必温习预习,省出的时间大约够一刻光景,便向那宫女道:“再过一刻来叫。”

两人赖了一刻后,薛崇简仍是死活不肯起床,李成器挣扎半晌,眼看着窗纸上透出微光,如同一块半通透的玉,也知无论如何再不能睡了,才鼓足了勇气从被中坐起来,又将薛崇简也拽了起来,命宫女进来服饰更衣。

李成器下床擦牙洗面,脑中才清醒过来,看薛崇简那里,依旧是双眼紧闭,任由宫女内侍给他穿衣穿鞋,宫女一把不拉住,就向后一仰躺回床上去了。不禁发急,催促道:“花奴,再不快点就真迟到了!”薛崇简压根就没听见,仍是半睡半醒由宫女摆布。

李成器也顾不得往常的仪态,拿起一块胡饼吃了两口,喝了一碗酪。那边宫女们有人给薛崇简梳头,有人拿着饆饠往他口中喂,薛崇简两眼睡意朦胧,饼凑到嘴边便咬一口。这些宫女们皆不曾生养过孩子,头一次见到这般可爱可笑孩童,均喜欢不已,半玩半喂的,眼看着已过了往日上学的时候。李成器真急了,又怕薛崇简上学时肚饿,拿纸包了块饆饠藏在袖中,让内侍收拾了二人的文具,拉起薛崇简就向外走。

打开寝阁的门,一阵清寒扑面而来,昨夜的大雪到此时已小了许多,如珠粉玉屑般寂静无声地洒落。远远望去,自东宫向西望去,连绵不绝的重楼峨殿皆被一片洁白覆盖,乾元殿的飞檐向一只展翅欲翔的白鹤。天色昏暗,四下里的院落里皆点着灯供宫女们梳洗,黄色的灯光从窗纸里透出来,温暖火光轻轻摇曳,隔着一片朦胧细碎的雪色望去,安静地如诗如画。

院子的中心是他们昨晚堆的大雪人,嘴巴是向宫女要的红辣椒,眼睛是用桂圆核填的,虽然小的出奇,又摆得太近,看去是一副呆头呆脑咧嘴傻笑的神情,似是这样忠诚地守候了他们一夜。

李成器深吸了口气,心下有些欢喜,向内侍吩咐:“这个不要铲,给我们留着。”他拉拉薛崇简笑道:“花奴,你看我们的雪人儿。”薛崇简睁开一线眼睛望望,又搂着李成器的手臂道,耷拉着脑袋嘟囔道:“雪人儿很困,花奴也很困。”李成器无奈,也不敢久留,只得又拖起他,踏着一地琼瑶向崇福殿走去。

地上本就湿滑,薛崇简又闭着眼睛,脚下刺溜一下坐倒在地,幸得李成器拉着,才没有摔得狼狈。他倒是睁开眼来,愣了一愣,忽然看到院里的水车上覆盖着厚厚白雪,垂着根根冰棱,“啊”地叫了一声,爬起来跑过去,折了两根冰棱下来,笑道:“表哥快看快看,这个是什么?”李成器笑道:“是冰柱,屋檐上都有的。”薛崇简笑道:“这是冰筷子,今天我要拿它吃饭。”李成器笑道:“你拿在手上,一会儿就化了。”薛崇简向身后的内侍道:“你给我捧着,让它不要化。”李成器笑道:“你别难为人了,这谁拿着都会化的。”薛崇简扭着身子道:“我不依,我还要拿它吃饭,你是太子,你肯定有办法让它别化的。”

李成器头一次听到花奴提起他的太子身份,他望着一滴滴水珠从那晶莹剔透的冰棱上坠落,有些无能为力的惆怅。他心想,花奴一定不知道,他虽然贵为太子,却也有许多事办不到留不住。光阴如同手上悄悄滑落的涓涓细流,许多美好的物事难以留恋,塞北春花,江南小雪,转瞬即逝,轻易消歇。

他用帕子替薛崇简擦擦冻得通红的小手,微笑道:“你若是喜欢,表哥磨一对水精筷子给你,就和这个一模一样,永不会化的,好不好?”薛崇简立刻欢呼道:“好啊,表哥不许撒赖!”他忽然又有了主意,蹲在地上伸开臂膀道:“表哥拉我走!”李成器只得跟那内侍一人拖他一只手,拖着他在雪地里滑行前进,薛崇简欢喜地不住惊叫。

一路上连玩带闹,两人来到崇福殿前,却不由呆住,殿廊下一溜跪着十几个少年。侍讲学士宋守节站在台阶上,负着手面色阴沉地望着姗姗来迟的太子与薛崇简。

第七章 碧树银台万种色(下)

李成器原料到自己迟到会惹得老师不快,却没想到宋守节会将陪读的众少年统统罚跪,吓了一跳,忙拉着薛崇简跑上台阶,离得近了,便看清那些少年个个冻得面色青白,在寒冬的清晨不住瑟瑟发抖。这些孩子俱在家中养尊处优,身子娇嫩,哪里经受过这般天寒地冻地罚跪,见正主儿终于来了,都面露苦痛之色,有人支撑不住,跪坐下来,揉着膝头轻轻吸气。

李成器惭愧无地,赧颜垂手站立道:“先生,孤知错了。”宋守节面上波澜不动,也不嫌地上都是水,就地跪倒向李成器行礼,李成器忙扶起他道:“地上湿冷,先生快请进殿,他们并无过错,求先生也放他们进去吧。”

宋守节轻轻弹弹身上雪花,慢条斯理问道:“昨日讲的《礼记》,殿下可还记得?”李成器腾得红了脸,咬着下唇不敢吭声,宋守节又向薛崇简道:“你可也记得?”薛崇简仰着脸道:“记得什么?”李成器生怕宋守节又责罚薛崇简,忙硬着头皮背道:“男女未冠笄者,鸡初鸣,咸盥漱,栉徒,拂髦总角,衿缨,皆佩容臭,昧爽而朝。”

宋守节微微点头道:“看来是臣失职,让殿下只知记问,却不解其意。”

李成器上学以来,从未受过老师如此严厉的批评,心中十分难受,垂首低声道:“是孤错了,求先生饶恕旁人,孤愿受先生责罚。”薛崇简虽然不大明白他们说什么,可也知是表哥因为上学迟了,在受老师责备,忙一挺小胸脯道:“表哥是陪我玩才起玩的,你别骂他,你晚些放学就是了。”一丝愠怒从宋守节面上闪过,李成器忙一拉薛崇简,低声道:“花奴,不许说话!”

宋守节静望了李成器片刻,忽而道:“罢,都进来吧。”那些少年已跪了小半个时辰,如蒙大赦,互相扶持着哎呦哎呦踉跄起身。

进得殿来,宋守节站在讲案前,淡淡向一个内侍吩咐:“请太宗家法。”

自从半年前薛崇简闹了讲堂,宋守节责打了他与崔湜,这半年来薛崇简上课只自玩自的,旁的少年不敢再分心,宋守节也懒得管他。现在他忽出此言,非但李成器浑身一颤,一众少年也都好生诧异,心中猜测,难道因为太子迟到,这不知轻重的冬烘先生竟要责打太子不成?十几双稚气未脱的眼睛齐刷刷望向李成器,李成器心乱如麻,羞耻惧怕还在其次,只暗暗想,怎样莫让爹娘知道伤心才好。他原本肤色白皙,这一面热,连耳垂都如扑了胭脂一般粉红。

那些内侍在崇福殿中伺候得久了,也都了解宋守节的性子。这执拗先生是连公主都不怕的,反正天塌下由他自个儿担着,也都不去触他的霉头,恭恭敬敬捧下戒尺来,膝行到殿中央。宋守节也不接过,吩咐他:“将侍读各责二十记。”

李成器还在满心羞愧中,只疑惑自己听错,抬起头吃惊地望着宋守节。那些少年也颇为不平,明明受无妄之灾白跪了一早上,还要无罪受责,有人嘴唇动了动,却终究不敢说话。

宋守节瞟了那人一眼,似是说给他听,也似是说给李成器听:“成王有过,则挞伯禽,所以示成王世子之道也。秦太子犯法,商鞅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今日太子荒废学业,师友皆有过错,责罚过他们,臣会向太后自请罚俸一年。”

宋守节如此处置,李成器比自己挨打还要难受百倍,颤声道:“先生,你教过孤,禹有下车泣罪,武王言‘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日岂可因孤一人的过错,而连累他人受责,请先生责罚孤就是。”

他正欲跪下,宋守节却早料到他有此动作,先于他跪倒在地,用力握住他手臂沉声道:“殿下不可乱了君臣之礼!下车泣罪,便是为君者要警醒为君者修己治人,而非替有罪之人受责。殿下是嗣君,不可加刑,臣只能责罚侍读,若殿下不允,臣今日便请辞去这侍讲一职。”

宋守节一跪,殿中少年内侍都赶紧跪下,只剩下无可奈何的李成器,与不明所以的薛崇简,鹤立鸡群般站立。

李成器的身子轻颤一下,他头一次觉得,原来自己太子身份的背后,有如此残忍的规则。

宋守节见他无异议,便又叩首,站起向众少年喝道:“跪下!”众少年虽然委屈至极,依然老老实实跪成一排,宋守节一指薛崇简:“你也去跪着!”薛崇简听了半日,再看看那条长长的、漆成乌黑色的戒尺,半年前的遭际忽然涌上心头,霎时明白过来,惊道:“你是不是又要打我!”他大呼道:“阿婆,他又要打我!”撒腿就向殿外跑。

宋守节眉头一皱,大步迈上一把揪住薛崇简的胳膊,将他拽回来。薛崇简奋力挣扎,无奈终究力气太小,宋守节将提溜回来,按他跪倒在众少年身侧,向那内侍伸手道:“拿来!”那捧刑内侍一听不用自己来责打太平公主的小郎君,长出一口气,忙将戒尺捧给他。

宋守节有心要杀一儆百,一手按着他的脊背,将他按成个屁股翘起的姿势,一手揭起他的小袍子,见里头还穿着厚厚夹裤,估摸着打上去也不会如何疼痛。他既有心警示李成器,不愿只做做样子,干脆三两下将薛崇简的裤子扯到了膝弯处。薛崇简幼细的小臀暴露在冬日清寒的空气里,想起上次挨打时的痛楚,又气又怕,两手乱抓,喊道:“表哥救我!表哥救我!我不要挨打!”他委屈至极,还没有打,便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李成器见薛崇简小小的身体被按在地上不住挣扎,被他一喊,只觉胸间一股热浪腾上来,冲得鼻子发酸两眼模糊,迈上一步颤声道:“孤和花奴都迟了,先生要打,孤愿与他一同受责。”他提衣欲跪,宋守节已大喝一声:“殿下!”李成器见他目光几欲将自己穿透,吓得一颤,稍微弯下的膝盖便不敢再跪。

宋守节一字一顿道:“殿下是君,他是臣,岂有君代臣受刑之礼?殿下是明日天下主,只能跪天地祖宗尊亲,今日您若跪下,这一殿人都是死罪。”

李成器被那句话骇在原地,浑身如套了千斤枷锁一般动弹不得。他是君,花奴是臣,他们不再是兄弟,不再是亲人,剥落了半年来朝朝暮暮的欢笑,剥落了从小到大一声声清脆的“表哥”,剥落了花奴对自己的依恋,姑夫对自己的庇护,他忽然被君臣两字高高举起,高得再触不到一点人间烟火,触不到一点亲人温暖,触不到花奴向他伸出的手臂。

他也不知道花奴和他究竟谁更可怜一些,他们都被人按住了。

宋守节这次不再留情,重重一板抽在薛崇简白白嫩嫩的小臀上,薛崇简只觉这一次如油泼火灼一般,他原本的惊惶又将疼痛放大到无限,哪里忍耐得住,尖叫一声,在第二板尚未落下前,便嚎啕大哭起来。

李成器站着,能清清楚楚看到戒尺在花奴雪白的小臀上留下一道二指宽的淡红痕迹,浑身肌肉都是一跳。他的头微微有些发晕,他想,花奴一定不会跟他玩儿了,这些侍读少年们也会生他的气,姑夫定然也不会再带他骑马了。他头一次对未来感到了淡灰色的失望,便是离开父母独居东宫时,都不曾领会得如此明显。

薛崇简被按在地上,脸贴着地板抬不起头,他屁股上疼得难以忍受,一面大喊大哭:“表哥救命!表哥救命!我的肉掉了,你快救我!” 一面扭动着小屁股,皮肉都颤得三颤,似是想躲避笞打,又似是想甩落上面的疼痛。少儿肌肤本就莹洁细嫩,光亮犹如被牛乳洗出来一般,戒尺落下的红痕便分外明显。他挣扎扭动中已由跪着的姿势变成了趴伏,一条大红绣连枝芍药花的缭绫夹裤也给蹭到小腿处,露出两段雪白如莲藕的腿。

薛崇简喊了几声,仍是看不到李成器,又向宋守节呜呜哭道:“我要死了!我改了!我不顶嘴了!别打我!打左边打左边……右边太疼了……”宋守节原也不是操夏楚的刑吏,哪里想到自己右手拿着戒尺,那戒尺力道最重的一端都落在了薛崇简右臀上。被他这样一喊,才怔了怔,看去果然他右边臀瓣上红肿得更厉害些,皮下已隐隐泛起紫色的小血点,心中轻叹一声,便将剩下的几下板子,都打在了薛崇简左臀上。

薛崇简没想到打到左边也依然是如此疼痛,他原本也没有数数,不知道这老头究竟要打他多少下,还剩多少下才能打完,他只觉每挨一板都疼得快死去,还没缓上气来,却又有一板落下。他想自己的屁股肯定被打烂了,只是担心,不知以后能不能长好?若是长不好,是不是再也不能骑马了?便又哭道:“你别打我的屁股……我要骑马……你打我手吧……表哥救我……”他一边哭泣一边哽咽抽搐,一口气被呛在胸膛里不住打嗝。

李成器从未听到花奴如此哭过,只觉那一板板犹如打在自己身上一般,恨不得扑上去将花奴遮挡在身下。薛崇简头发乱了,大冬天小脸儿上全是汗水,忽然他乱扭乱挣中,脸在地上一碰,鼻子一热,一股血液便淌出来。李成器大惊失色,再也管不住自己,一步迈上来,蹲下身子喊道:“花奴!”

宋守节缓缓直起酸痛的腰背,二十板子恰好打完。

薛崇简双手捂住疼痛不堪的屁股,沙哑着嗓子呜呜哭道:“表哥,你在哪里?”

李成器心中酸楚,将他的小脸捧起来,低声道:“表哥在这里。” 见薛崇简面上皮肤挣得通红透亮,又是汗又是泪,现在又添了蹭开的鼻血,真正成了一只花猫模样。他慌乱中也不及去找帕子,就拿中衣袖子给他擦了几下,又怕薛崇简这样光着身子受冻,小心地将他裤子掩上,扶着他跪起。薛崇简疼得直叫,他抱着李成器的腰,脸上的鼻血都蹭到了李成器胸口,惊骇下又放声大哭:“我流血了!我要死了!”

李成器一边口中低声安慰,一边抱着他继续为他擦脸,薛崇简半跪着,一双琉璃乌珠般的瞳仁儿只望着李成器,眼泪一头儿擦,一头儿又源源不绝从他大大的眼睛里滑出。李成器只觉那泪水都流到自己心里了,酸酸瑟瑟浸得难受,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安慰花奴,替他分去些痛楚,只能喃喃道:“花奴,别哭,别哭。”

薛崇简忽然用力将李成器一推,哭道:“你都不救我!你老是让他打我!你们都是坏人!我要回家!我要找爹爹阿母!”

李成器心中轰隆一声,似乎塌了一块儿,明明一伸手就能将花奴抱到怀中,却只能呆呆半跪着,无力地望着花奴愤愤的小脸。

薛崇简一边哭,一边喘着气用手撑地,似是想站起来,李成器扶住他,向一个内侍吩咐:“送花奴回寝阁去,给他冷敷一下伤处。”薛崇简被那内侍抱着出门,尚哭叫着:“爹爹,爹爹快来接我,我要回家……”李成器站起身,望着他远去的方向默默想:等他回宫时,就看不到花奴了吧?也许明天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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