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 第11章

“咦?有客人吗?”

兄弟二人回首,只见门口一提篮小公子,发绾玉冠,身着绯绿窄袖短衣,其上鹭鸶栩栩如生,腰间蹀躞带恰到好处,将宽袍束紧,娇小身躯也拢出飒爽英姿——翰林院中人的打扮。虽是一身男装,可沈越过目不忘的本事,还是认出眼前公子即为初见先皇那日、伏案书写的宫女。

世上大概也仅有这‘娃娃状元’罢,才能将一身肃穆官袍穿得此般……可爱。

先皇不知何时走至身侧,和颜道:“寒舍罕有人气,二位大人若无要紧事,不妨坐下喝茶叙话?”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没有拒绝的理,沈超客气道:“太上皇有心……”

先皇难得插话:“左一句‘太上皇’又一句‘太上皇’,你不嫌别扭,我听着都累。”

“他素来不喜礼数,二位喊他‘皇公’就好。”‘小公子’语带笑意,上前解释。

沈越目光落入她手中竹篮,竟见里头盛了满满的……酸苋,根茎底端虽有些许泥沙,可枝条一根一根摆放齐整,可见采摘时的细致温柔。

姑娘察觉沈越目光,爽朗解释:“沈大人见笑了,这是酸苋,有降火去热之功效。翰林院西边侧墙下长了一片,可宫人不认得,只拿它当杂草铲了,我今儿采了些,回来穿汤。”

‘小公子’言语间,竟丝毫不见女子的娇羞扭捏,竟叫沈越好奇了,罕见地主动探问:

“沈某受教,不知公子……姑娘如何称呼?”

“你是姑娘?”沈超惊吓。

扑哧。

这下沈超更吓了。因为沈越竟然笑了。

‘小公子’接话道:“鄙姓殷,双名‘盼晓’。”

“好,盼晓姑娘。”

“沈大人。”

来回几出笑闹,沈越沈超不复方才的紧绷,有所怀疑的警惕也随之消散,二人随皇公盼晓步入内院,蓝衣太监掇了三张凳子,在海棠树下放了。

人间二月天,淑气催花放。春光明媚,海棠簇簇,枝头斗艳。

“方才只翻了土,这会子要把菜籽播下去,二位大人先坐。”

沈超立马上前扳住皇公,动作间丝毫不嫌其上赃污,并道:“皇公快坐下,这些粗活我来吧。”

“欸!”皇公掰下沈超,无奈道,“世人都只道农务乃苦差,可若不为生计,此中乐趣良多,欲辩难言。”

见沈超仍旧犹疑,皇公复道:“二位若真过意不去,不如树下坐了,帮盼晓一同择菜。”

“好。”沈超无柰答应。

旋即三人在花树下落座,蓝衣太监奉了茶,跑去园圃中,将皇公翻出的碎石悉数收了。沈越择菜之余,打量周遭,才发现屋宇拐角的一座棚架,架木呈新,遂问:“皇公,棚架也是近来搭的?”

“沈大人好眼力,昨儿才搭成的。雨水日之前栽上瓜苗,到了深秋就能收获了……沈大人,你笑什么?”方才还背对着沈越一行人,埋首丘垄专注于播种的先皇,无意间回头,正好撞见沈越前所未有的怡然之态。

先皇直觉,悦色之于沈大人,非一个简单提唇的表情,而是久违的如释重负。

饶是皇公素来无心旁事的性子,还是问出了口。

沈超忙歪了头,果然见兄长再度勾起唇角,此刻他虽垂眸,也仍能觉察道:“世人都为富贵而汲汲,皇公却反其道而行,叫我开了眼界,也叫我……念起族中两位祖先。”

枝头有雀仔停落,唧啾喧闹,雀跃于花枝之上,带动团团花簇在半空颤颤袅袅。沈越只觉此刻若置身桃源,眩目迷神间,不经意举袖拈下一朵花冠,放在择好的菜蔬上。

“陶公自言误落尘网三十年,方悟得本性|爱秋山。我乃庸才,所幸取了陶公前车之鉴,得以及时抽身樊笼。若人人都能清楚自己天性,顺性而活,不为他人之叫好而盲目汲汲,各司其业,各得其所,圣贤之‘大同’,便距之不远了。”

默声片刻,先皇追问:“沈大人方才提起族中先祖,不知是为哪般?”

沈越笑意更深,道:“恕臣斗胆,在下族中有几位先辈,与皇公可谓殊途同归。”

“哦?甚是有趣,不妨说说看。”

“在下祖籍乃姑苏沈氏……”

先皇竟停了覆土,回身惊道:“你是沈如归后裔?!”

“皇公见笑了。”

“怎会!沈如归乃‘大齐介之推’,美誉历世。小时学书,师傅讲完上古圣贤,常提起我朝开国功臣沈大人。‘赫赫开国功,业成不受禄’。也是一位明白之人。怪道我见了沈大人,直觉甚是亲切。”

始终安静聆听的盼晓一时间也笑如银铃,道:“难怪了,我就说皇公素喜清静,今儿竟破天荒邀人做客?原来是一见倾心。”

沈超也不由乐了:“哈哈哈哈……”

先皇继续蹲跪撒种,不过这一次却是面朝众人:“沈大人,你方才说‘族中几位’先辈,可还有谁?”

“微臣父母感情甚笃,母亲仙逝后,父亲便弃官入道,不复问世事,只在年节以及祖母过寿才归家。”

盼晓原本就水汪汪的一双圆眼,此刻睁大,霎时憨态可掬:“也是一对天作伉俪了。我心向往,来日有幸,必登门拜访。”

沈越却突地眸色一暗,沈超察觉得快,歉声道:“让盼晓姑娘失望了,家父已于年前西去。”

“啊?可惜了,二位大人节哀顺变……”盼晓自知问错了话,满目愧色。

沈越只觉得这姑娘虽官场之人,然而容态尽天真,丝毫不染市侩嘴脸,不由侧目觑了一眼,只见她默默垂首摘叶,男装之下尽显少年英气。

须臾,沈越打破沉默道:“盼晓姑娘是特意从翰林院赶回吃午饭?”

闻言,姑娘抬眸,与沈越直直对上,露出两颗虎牙,坦然笑道:“是呀,俩人吃饭嫌冷清,菜色也少,三人就热闹些了。”

俩人?

沈越放眼,看那正背着身子拣碎石头的蓝衣太监,复又回想先皇方才言行,一时更觉得眼前这座院子、园中仨人,处处违背常理,却又处处有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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