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匆从小就被族中保护的很好,一直跟着城中的纨绔一块儿游手好闲,整日见的都是花团锦簇和阿谀奉承,他不懂利益之外还有仁义、不懂人心之上还有慈悲、更不懂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扛着整个国土大地,让所有人都有在上头为蝇头小利争来斗去的机会。
方匆看他舅舅一直不说话,心里很不安,问道:“舅舅,禁地……禁地是什么?无我镜又是什么?”
方成镜深深的看他一眼,“与其说是禁地,不如,说是墓地。”
而无我镜,是墓碑。
岭南这个地方,其实原本是不算在国土大陆之中的。
最显著的标志就是,别的地方都有九鼎镇压,这里并没有。
但凡没有九鼎之处,灵气混乱,没有秩序,最后都会毁于一旦,沉入深海之中,再不复存。
可这里埋着一样东西,这东西撑起了整片土地,让这片土地绝不会毁灭——上古异兽墓地。
禹帝踏遍九州后,来到此地,参悟一阵,留下了一面无我镜,扶持了一个守墓人。
后来守墓人开枝散叶,渐渐发展出青阳宗这个门派,门派镇压着异兽墓地,也引异兽之力为我所用,滋养整片土地。
千年以前,紫霄山诸先人做法的同时,王鼎突然生变,将岭南也勾入了秩序之内,异兽之力去往了其余九州,可却没有东西补充进来,打乱了此间的平衡。
到了百年前,岭南面临灵气枯竭,民不聊生,因此青阳宗引戮穷奇,欲杀之填入墓地中,补充缺口,却反而勾动异兽怨气,弄出一场大乱。
云邡赶来,效仿禹帝,用伏羲骨造出一柄神器,压进地底,勾连起其余九鼎,将岭南串联了起来。
同时,方明芝为弥补过错,以血祭无我镜,再次封印住异兽墓地,后来渐渐衰弱,最终病亡,只留下拼尽全力生的一个男孩,起了一个“匆”字。
方成镜摸着床头坐下,望着他不知事的侄儿,叹了声气。
然后他又环顾四周,处在这个第一仙门之中,思绪飘远了。
他至今记得神霄剔骨救世的情景。
天际燃烧起了金色的焰火,三足金乌在狂舞,青色长龙在咆哮,巨兽的奔跑声贯彻天地,上古以来诞生的无数生灵在哭泣,数万种族匍匐在地,拜伏远古神祗的骨血。
血将那人的袍子都浸透了,沿着他的五指指尖滴下来,一滴滴的浸透深褐色的土地,在大地深处开出花。
他手无寸铁,只凭一双手,依次从身体里剔出一根又一根骨头。
自取神骨的行径,分明无比残忍、无比血腥,可叫他做来,却像是在拈花、抚琴,是做着最雅致的事。
他脸上甚至没有痛苦,反而是低眉敛首,一派天成,那是西方天竺传来的大佛脸上常见的表情,低眉善目,只读的见慈悲、怜悯。
穷奇就在他脚下,无数上古遗兽的亡灵也在他脚下。
金色的火焰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无数亡灵被火舌吞灭,一开始还有凄厉哀嚎声,后来越来越寂静,整个深岭里什么都听不见了。
火烧到他的脚下,狂风乱舞,金色的火原之上,他一个人站在峰尖,血一滴一滴的往下坠落。
渐渐的,整个天地间,烧的只剩下他脚下那一具黑色的骨架。
那是穷奇的骨架,爬满蛆虫,头颅的空洞里燃着两盏令人心惊的鬼火,淬着阴毒怨恶。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他终于动了。
他蹙了一下眉头,垂下眼睫,与那个可怖的头颅对视了一眼。
他说了一句什么话,穷奇也吼了一声。
僵持了片刻后,他才微微一笑,俯下身去,极其温柔的摸了一下这个白骨做的头颅。
后来的传说里,都是说他慈悲为怀,见穷奇而心生不忍,替其塑体再造。
按这个说法推理,他当时肯定是说“我救你”“真可怜”之类的话。
但其实方成镜远远的看见了,他问的是“你臣服吗”。
那真是……那真是上古真神才有的慈悲,上古真神才有的威严。
突然,大门被轰的一声推开,室内人吓一跳,同时扭头看去。
方成镜心中所想之人大步走了进来,面色愠怒。
他一把拽住方成镜的衣领,大怒道:“你们又他娘的去掀人家棺材板了?”
第70章
青阳宗的宗门禁地, 根本不用立什么宗门禁地、非请勿入、擅入者杀的牌子, 因为这地方压根不可能有人去。
这是一条浩浩荡荡望不到头的江, 大江上浪潮翻涌,两岸岩石壁立, 耸入云天,地势极其险峻。
人来到这儿, 只会觉得触目惊心,胆先去了一半, 另外一半则在两岸凄婉哀绝的猿啼声中消了。
几人御剑当空,负手而立,看着浩浩荡荡的大江,半天都没人说话。
方成镜摸一下鼻子,“这是宗门后山, 平时鲜有人至,有时候给不懂事的弟子关禁闭会过来, 吊在岩洞里, 呆个十天半个月全都驯的文文静静, 重头做人。”
云邡掀起眼皮,朝方匆那儿瞄了一眼。
方匆一个劲的往他舅舅身后躲, 吓的跟什么似的。
谢秋寒面不改色,问道:“方城主, 这禁地没有其他入口吗?”
“这个禁地是没有入口的,”更别说什么其他入口。
“什么叫没有入口?”
“家姐说过,秘境的位置大约是对应在这个地方, 所以我们把这里划成了秘境,但严格来说秘境是另一个界面,就好比幽冥之于人间一般,并不在人间之内,所以谈不上什么出口不出口,唯一的进出法子就在无我镜上,可无我镜现在无人能用,所以……”方城主摇摇头,“我亦不知晓该怎么办。”
“我有个法子,”云邡突然开口。
“嗯?”
几人都看向他。
“你们是守墓人是吧?如果一个一个割脖子丢进大江里,说不定有反应?”
“………………”
方匆快尿了。
方城主苦笑拱手:“请仙座不要再开玩笑了,我这小儿都快吓成什么样子了。”
红澜却道:“可以一试。”
云邡斜他们一眼,那一眼竟然有几分凌厉在。
他慢吞吞的说:“还是师兄懂我,谁说我开玩笑?”
方成镜怔一下,护住侄子,后退了一步,一只狼毫笔凭空握在了手上。
这三言两语之间,几人竟成了对峙之势。
狂风刮过,气氛紧绷。
忽然有人轻声细语道:“好好的,别这样,别吓着人家了。”
谢秋寒上前一步,站在中间,隔开两边。
云邡微微翘起唇角,看看谢秋寒:大师兄今天要唱白脸?
只见谢秋寒温和的冲方匆摆摆手:“你别怕,仙座开玩笑,打不开再想办法就是了,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没人要动手。”
方成镜还在戒严,紧紧盯着他们的动作。
谢秋寒知道他紧盯着,便有意去拉云邡,手沿着他袖口下来,轻轻的拍了他的腰一下,示意他罢手。
云邡:“……………”
没人的时候就算了,这当着外人的面,摸腰是怎么回事?
谢秋寒却未多想,还没到丧心病狂到在这种时候想歪的地步。
他还象征性的也拍一下方城主的手臂,冲人家温和的笑一下。
看他们这边已经没有真要打的打算,方成镜才舒了口气——要打,他还真打不过,到时候真是带着侄子一起在列祖列宗面前挨打。
至此,两边才缓和下来。
的确是没有在这种地方这种场合闹翻的必要。
谢秋寒刚要再说两句场面话,突然听见噗通一声——姓方的小破孩被吓的腿软,从剑上掉下去,还真摔进江里了。
“…………”
这回他实在是没忍住,噗的笑了出来。
合着根本不用动手,吓他两句就成了。
这也验证了,把守墓人血脉扔进江里屁用没有,只会给大家添麻烦。
场面话也不用说了,赶紧把方匆捞起来,一同回到青阳宗门派里。
方城主好吃好喝好言好语的陪了谢秋寒等人一阵,然后去看他侄子,这回心灵洗涤之旅方匆估计是印象深刻。
禁地看过了,暂时没有法子打开,还需从长计议,谢秋寒几人便先耐着性子想办法。
他们在测过凶吉之后,便直接逮了方家二人,用缩地符来到了岭南,中间一点的没有耽误。
这时暂时空下来,谢秋寒便到一边去,开了通讯玉符,与紫霄山交代一些事情。
而红澜和云邡便坐在一起,各自思索前因后果,相对无言。
一片安静里,只听得见谢秋寒画符、小声交代事情的声音。
分明片刻以前还一片高兴欢畅,这会儿就闹心了起来,完全不给个安生日子过。
红澜闭了闭眼,还是平息不了心情,咬牙道:“是我疏忽了。”
“何须自责,”云邡劝道,“你一离开就生事端,敌暗我明,千防万防也防不住。”
红澜睁开眼,双眼泛着血光。
云邡皱眉,低声确认:“确定是进神墓了吗?”
红澜点头。
不会错。
他与天珑建了一个秘契,凡神魂在世,都能相互感召,免得出事找不着对方,红澜发现天珑不见以后就催动了契约,出现了血字示警,代表他神魂进蚩尤神墓了。
这个血字就指向岭南。
云邡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