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奴 第102章

李效失心疯般地笑了起来,看着江水,继而放声大哭。

第69章 浮生梦

事发不到两刻钟后,唐思率领御林军在江边找到了李效与许凌云。

李效什么也没有说,只吩咐道:“把他绑起来。”

许凌云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唐思不知许凌云又触了什么霉头,正吩咐人寻绳子时,李效又道:“罢了,就这样罢。”

从此刻起,许凌云没有再说话,李效也没有再说话。

李效回到江州府后,整整坐了一晚上,天明时吩咐道:“叫许凌云过来。”

边院内,李效坐在昏暗的日光下,一名老者被带了过来。

李效道:“你昨天对你的孙女说……”

“陛下。”许凌云小声道。

李效不理会许凌云,续道:“我长得像许大人?”

那老者跪在地上,抬起头,许凌云屏住呼吸,片刻后老者道:“年岁久远,记不清了呐……”

许凌云缓缓喘息,李效吼道:“给我说清楚——!”

老者忙道:“是是……大人,大人如何称呼?大人的眉毛,眼睛,鼻梁,都和当年的许大人长得有相似之处。”

李效颓然坐回椅上,许凌云打了个冷颤。

“杀了他?”许凌云问。

李效缓缓摇头。

许凌云又问:“喜公公呢?”

李效猛地抬头,注视许凌云。

“不知道。”李效像个颓死的人,自言自语道:“为什么?”

许凌云出外,唤道:“唐将军。”

唐思过来,与许凌云低声交谈片刻,李效倏然起身,走到窗边,发着抖听见了许凌云的谈话内容。

“让人熬点安神的汤药,陛下着了凉。”许凌云道:“再煮点粥,清淡点的,那天起火被惊着了。”

唐思道:“这人犯了什么罪?”

许凌云笑道:“老头子,疯疯癫癫的说怪话,给他点钱,打发他回家去,嘱咐他今天的事别朝旁的人说就成了。”

唐思笑道:“偏有这许多麻烦。”

李效稍稍安了心,脑中一团混沌,放下窗帘坐回榻前。

房中被遮得不见天光,一片黑暗里李效就像个惧光的麻风病人,该怎么办?亲手杀了许凌云,他下不了手。找人商量?谁能告诉他怎么办?

他最看好的属下,御林军统领唐思能为他做什么?不,唐思也不是他的人。李效不禁苦笑,自唐鸿那一代起,整个唐家就是李家的剑,他们只效忠于大虞天子。按道理说,唐思该忠诚于许凌云,一朝事情败露,唐思第一个杀的就是他李效,匡扶正统天子上位才是他的责任。

太后……那甚至不是他的亲娘,李效难以置信地笑了起来,许凌云的眉毛与她如出一辙,她怀胎十月,生下的是许凌云,不是他。

林婉……她是来嫁给许凌云的,而不是嫁给他李效的。

这个世界简直是疯了。

最应该做的是当机立断,杀掉许凌云,继续当他的皇帝,从此相安无事。

然而那是他真正想要的么?许凌云又有什么错?他好不容易找到个伴儿,与他同一天出生,第一次肌肤接触赫然是在出世的第一天,第一个时辰,同一个澡盆里。

自打被扶上龙椅那天起,李效就从未真正开心过一时半刻,许凌云的出现令他有了个伴,要他亲手杀了许凌云,李效决计做不到。

妇人之仁,妇人之仁……李效反而静了下来,不禁问自己,杀了许凌云,他能得到什么?

一个本来就不属于他的帝位,多少人前赴后继地死在龙椅前,然而真正坐上去了以后,却只有那个位置上的人才知道……譬如成祖。那不是他想要的。

李效忽然就觉得自己十分悲哀,听了这许久的书,平生景仰的人,竟不是他的祖宗!他与李庆成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留许凌云一命,他又会如何?让他远走高飞?或将他留在身边,时刻盯着?

于情于理,李效都应该杀了他,许家死在他的父亲手上,父债子偿……李效从高高在上的龙椅上走下来,一夕之间忽然就成了家破人亡的丧家犬。这一切都是李家的人造成的,当年的人已经死了,许凌云也……

门被推开,李效像个神经质的疯子,盯着许凌云直喘。

许凌云注视着他,眼神一如往昔,温和而自然。

“陛下,喝药了。”许凌云道。

许凌云把药放在床前的矮案上,继而抱膝坐了下来。

李效盯着药不作声。

许凌云笑道:“没有毒,你多虑了。”

李效摇了摇头,端起药,一饮而尽,苦涩而烫喉。

许凌云打开一个小盒,里面装着盐渍的乌梅,李效像个毛躁的小孩,也不说话,只对着许凌云的手看。

许凌云喂了李效一颗,说:“睡会儿,醒来再说。”

李效疲惫点头,和衣躺在榻上,昏昏沉沉地入睡,许凌云牵着李效的大手,李效手指头不自在地蜷曲,而后紧紧攥着许凌云的手指,像握紧了一根救命稻草。

安神汤见效,李效睡醒一觉后,心神从未有过的宁静,就像从一场大梦中醒来,然而蜷躺在地上的许凌云提醒了他。

那些事都是真实的,不是梦。

李效探手入怀,摸出两张二十四年前,褪色的生辰纸,反复地看那两个指印。

李效缓缓道:“凌云,成祖当年喝下了醉生梦死,对不?”

熟睡的许凌云睫毛微一颤,均匀的呼吸窒住。

李效说:“待得他下辈子托生到平常人家,前世种种,俱成了浮云,会如何作想?”

许凌云淡淡道:“猜不出。或许他觉得这么正好,不想再欠着谁的了。”

李效又问:“成祖与方青余托生后,都带着前世的记忆……为何史上没有记载?”

许凌云悠然道:“有又怎么样呢?”

李效与许凌云对视良久,许凌云一笑置之。

“陛下,你以后要怎么做?”许凌云道。

李效说:“你期待孤怎么做,把江山还给你罢。”

许凌云轻描淡写地说了三个字:“我不要。”

“你的朝堂,你的妻儿,你的爹娘……”李效缓缓说:“都是你的,你才是陛下。”

许凌云莞尔不语,而后道:“我是许凌云,你是陛下。你既不杀我,就放我走吧,我以后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依旧当你的陛下,我当我的凌云。”

李效说:“先生为什么要将你和我换过来,此事孤一日不想明白,就一日不能放你离去。”

“为什么?”许凌云在刹那有点动容。

李效摇了摇头,眯起眼看着许凌云,总觉得许凌云还有什么事正瞒着他,而那件事,则是解开一切的关键之处。

李效深深吸了口气起身,许凌云跟着过来,服侍他穿衣,君臣站在落地铜镜前,李效又问:“你为何不要江山?”

许凌云喃喃道:“我连自己都能给你,江山又算得上什么?”

李效穿上武袍,注视许凌云片刻,而后道:“你的心意,孤都懂。孤不想你死,也是……不想辜负了这番心意。”

“你坐在那位置上,是为的什么?”许凌云忽道。

“孤曾对先生说过。”李效叹了口气,缓缓道:“待得东疆平定,现世安稳,孤就将担子交给承青,唐思与亭海生会辅佐他。孤想离开京城,独自走遍中原诸州,看一看祖先们以热血守护过的这片国土。”

“那就走吧。”许凌云道:“我等你,我们一起走。”

李效沉默了,他忽然就发现许凌云俊朗的笑容中带着几分醉人的意味,仿佛是他追求毕生,咫尺可触却又求而不得的东西,他为他打开了龙央殿的那扇大门,而门外百花盛开。

“我仍然留在江州。”许凌云说:“等你什么时候想走了,就自己过来。”

李效道:“你不回京去?”

许凌云摇了摇头道:“我留在这守先人的牌位与祖屋。你要是什么时候不放心了,怕走漏风声,派个人过来,杀了我就是,我一直都在这里。”

说毕笑了笑,转身离去。

李效略侧着头,不认识般地打量许凌云,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当天,李效离开江州,巩繁壬亲自来送,喜公公却不知去了何处。

无人知道喜公公下落,李效只觉大有蹊跷,或是那天在院外听见了,为怕事保命,便逃了也未曾可知。

李效忽然就万念俱灰,该让许凌云跟着上京去,自己留下来,守他的祖屋,他冤死的父母的牌位。

然而仔细一想,帝位不是说换就换的,当朝林家已将女儿嫁入宫中当皇后,龙椅上换了个人,并不仅仅是李效下来,让许凌云坐上去这么简单,背后势必会牵涉到一场腥风血雨的朝堂大变革。

包括李承青,林婉等人,不定连太后都会受到牵连。

半月后,李效无事一般回到京师,直至此时,他才朦朦胧胧有了点打算。

偌大的皇宫忽然就显得如此陌生,那些他小时候走过的地方,看惯了的山石摆设,亭台楼阁,都隐约带着点排斥感。就像一个心虚的客人,李效简直一刻也不想再在此处呆下去了。

京师的铜鱼胡扛着木杆儿过来,小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围作一处,挑选挂在木杆下的黄铜鱼,许凌云远远地看着。

残阳遍地如血,长街杳阔,春时的花草香味混在一处,带着傍晚时分淡淡的倦意,黄铜鱼俱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张着嘴,鱼目光洁,鳞尾还染了瓷色。

李效回入皇宫,只觉内宫与往常有些不一样了。

巡逻的侍卫换了一批生面孔,不少年轻太监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先帝在位时的老人。

李效警觉地蹙眉,站在御花园中,一名老太监带着数名侍卫过来道:“太后请陛下回来了就到养心殿去一趟。”

李效阴沉着脸,随处所瞥,所有人看他的眼神仿佛都有些不对劲。

迈入养心殿,殿门砰然紧闭。

太后坐在殿中,一缕天光洒下,落在她的深褐色霞袍上,容颜苍白而垂老,李效示意旁人退下,缓缓上前。

“儿臣回来了。”

“陛下想清楚了么。”太后声音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李效仔细端详这名带了他二十四年的养母,她的法令纹显得凛然不可冒犯,眼角眯了起来,目中透出一股隐约的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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