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暗巷与树影下奔波的间隙,他余光向后一撇,只见细雨蒙蒙,无数矮墙纵横交错,一道道墙头泛着雨水的银光,而某堵墙头,一个衣衫破落的人影伫立其上,正提着弓箭,向荣王那处打量!
荣王的心差点从喉咙的吐了出来。
他奔走的更快,几乎类似于小跑。身后传来零星几声破空声。
夜色,树影,细雨,帮了他的忙。
老天爷也帮了他的忙,他奔走几步,竟然意外冲出巷子!
街上是宽广大道,他很熟悉,向左是荣王府,而向右,是顾府!
身后那人应是眼睁睁见他上了大路,然一个壮年男子除去小巷的迷宫掩护,追上他是易如反掌之事。
荣王咬紧牙关,义无反顾的向右奔去。
远远地,他看见顾府大门,上面两盏红灯笼,像是救星降临!
他的喉咙像是忽然开窍,嘶声大喊出,“救命!”
呼救声划过街道,像是流星划过黑夜,顾府门前的街道长而直,没有任何掩映,雨势越来越大,而荣王却奇妙的从中听到脚步声,追踪的脚步声!
荣王没有回头,没有寻求躲避,拼了命的向那大门跑去,把后背留给身后的人,一丈地外便是顾府大门!
他眼睁睁的看着顾府大门近在眼前,将要抬脚迈上台阶时,身后被猛地一推!
第23章 第 23 章
与此同时,顾府的大门忽而开了。
两扇两三人高的大红铜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数位家丁手执火把与防水灯笼,站在门后。一人披着大裘,不知是刚从外回来未脱,还是将要出门。正是顾轻侯。
他被家丁簇拥着,站在高处,猛地一眼瞧见了荣王。
而荣王浑身血染,身子摇晃,黑黝黝的眸子却望着他,向前一倾,倒在他雪白的台阶上,倒在他的脚下。
顾轻侯的黑眸闪着细碎的光,一眨不眨,眼睁睁瞧着他倒下。
他一动不能动。
是夜,顾府,荣王府,京城戍卫处,甚至宫中全被惊动,火把映红京城半边天空,无数百姓偕老扶幼出门探看,以为是哪处大走水。
太医院医正今夜无值,正在家中安睡,忽听得大门破开,京城戍卫处的官兵直冲进来,医正吓得几乎尿床,他自问不涉险事,不知今夜这是哪一出?官兵一身寒气,手提住他,却温声道:“大人莫怕,是贵人相请救治呢!”
他被一路提走,心中大石头落地,却另行疑惑起来,这么大阵仗,莫非是哪位贵人临产?
可并未听说那位贵人有幸事啊。
医正被提到顾府,迎头撞见本该当值的副医正,原来太医院最顶尖的四五位太医全被揪了过来。
所有的太医都被请进顾国舅的卧房,卧房院外,顾府几乎所有得用的男女仆役全屏声息气,静待吩咐。
卧房外厅,医正擦着汗,小跑进来,弯着腰向顾轻侯道:“禀告大人,荣王身前中刀,身后中箭,刀身斜插……”
顾轻侯本就刚从宫里回府,黑衣犹带凛凛寒气,他站在原地,静静望着太医与侍女从卧房进进出出。
听了医正的话,他终于缓缓开口,并没瞧医正一眼,冷静的,阴寒的,如同阎罗地狱深处的回响,他一字一顿:“废话少说,他活你活……”
医正颤着身子跑了。
顾轻侯依然静静伫立,望着卧房的轻幔。
三个多时辰过去,天将欲曙。
下属李胜从押解追踪人之处赶来,将拷问出的详情细细禀告。
“说叫钟勇,钟老大人家的仆人,先钟毓钟公子的奶哥哥……招认全是自己一人所为,没有同伙……”
顾轻侯的黑幽幽的眸子沉静而冰凉的看向虚空,他淡淡开口,“再查。”
他依然在外厅等待,微弱的天光斜洒进房内,医正掀开轻幔跑出来,抱着双拳向他道:“荣王的脉搏已稳下来,只是虚弱至极,定要安生静养。”
顾轻侯听了此言,像是一根绷得越来越紧的弦骤然放松,他的黑衣纹丝不动,医正却仿佛察觉出他呼出一口气,又仿佛是吸进一口气,反正之前眼前人不是个活人似的。
顾轻侯慢慢道:“辛苦医正大人。”
医正这一晚被他吓破胆,情不自禁向后闪躲,“哪里,哪里,担不起,担不起。”
自有人请太医安歇,房内只剩两个侍女,连空气都是安静的。
顾轻侯轻轻揭开帘子,遥望青纱帐下安静平躺之人。那人的呼吸虚弱而平静,像是将断不断的细小轻烟,许是那烟太弱,许是空气太静,他一时竟不敢走近。
顾轻侯放下帘子。
他回到跨院,他的临时卧房里,早有几人等在那里。
李胜从大牢越过程序直接将顾三爷提出来,顾笑歌一见李胜,先是大喜,知道自己哥哥回京,以为自己出狱了,他路上向李胜询问,李胜却只是微笑,顾笑歌觉出了不对味。
如今,李胜,顾笑歌,李忠全跪倒在地,顾笑歌不知死活,李忠却吓得不敢抬头,他隐隐觉出自己犯了大事。
顾轻侯从容坐在椅上。李胜不知为何,明明此事与他无干,但单是看着座上之人,嗓子隐隐发干,莫名惴惴。他跪禀:“事已查明,那钟勇供出自己受到三爷指点,三爷方才也承认,从李忠处得了荣王的行踪,告知钟勇。”
屋内极为安静,顾三爷眨眨眼,他方才还大喊大叫,怪他们小题大做,如今察言观色噤声了。
顾轻侯的目光未曾落在跪地的任何人身上,他缓缓起身,望着身后的长案,长案上的烛台有燃尽的蜡烛,原本粗长的蜡烛烧了一夜,在台上融下一大滩烛泪,黑色的灯芯仿佛还残留着冷烟似的。
身后三人战战兢兢的跪着,顾轻侯凝神望着不存在的冷烟。
他看够了,缓缓回身,朝着最中间的顾笑歌走去。他从始至终面无表情,没有训斥,没有责骂,连一句重话也未曾讲。
直到桌角挡住他的去路,顾轻侯的身体忽然紧绷,他抬起脚,竟然一脚踹在桌上,厚重的红木桌子凭空被踹飞,撞到墙上,从中间劈裂坍塌!
顾笑歌情不自禁的抖动起来,他还未来得及抬头,那个人已走过来,下一脚直接踹在他的肩头,顾轻侯被一股大力挟裹向后仰去,后背猛击柱上,他破烂似的挂在那,轻咳一声,“二哥……”
鲜血争先恐后的从他嘴中涌出。
顾轻侯脚步不停,直走到他近前,蹲下身,面无表情的捏住他的脸,声音低暗,仿佛来自十八层地狱。
他道:“你该庆幸,我只剩你这一个弟弟。”
顾笑歌一贯张扬,此刻头发散落,下巴血红,他抖着嘴唇,惶恐、莫名、甚至惊颤。
是日上午,荣王幽幽转醒,侍女喜道:“王爷醒了!”
话音刚落,轻幔揭开,顾轻侯大步进来,他走到床前,伸手按住荣王想要起身的动作,恰好按在那人温热的胸膛,顾轻侯道:“别动,你前后受创,需休息静养。”
他的手悄悄离开那人的肌肤,藏进垂落的袖中后,情不自禁的蜷缩起来。
荣王的气息只比游丝稍强,他涣散的目光望着眼前人,耗费心神的,欣赏辨别似的,盯着眼前人看。
顾轻侯以为他大病初醒,心思还不甚清楚。
他看着那随着躺倒完□□露的额头,和毫无血色的脸颊,努力压抑袖中冲动欲起的手,幽幽的微光在他的眼眸颤动。
顾轻侯垂下眼眸,掩去痕迹,淡淡地道:“你昨日逃至我府外昏倒,追杀你的人已被擒住,现都在大牢里,还查问出些别的。”
他抬起眼,“你昨夜也该猜到,这事少不了顾家的功劳吧。”
荣王藏在被窝中,静静地看着他,微微一笑,恍惚有些甜蜜似的,“猜到了。”
顾轻侯的心重重一跳,他忍着乱蹦的腔子,缓缓地,仿佛粘滞一般的抬起眼帘,“那你还往我这里逃?”
荣王望着他,目光轻的像羽毛。
出事的一瞬,便疑心是顾家所为,但腿脚自己有主意,一边害怕,一边想逃到他的怀里。
他知道,那个怀抱是天底下最危险的怀抱,可他出于本能的,忍不住要躲进去。
一面恐惧的颤抖,一面亲昵的迎逢。
最后他也没能扎进那人的怀抱,终点停在大门外,晃了几下,一头栽倒。他此刻心想,要是当时死了,硬生生死在他面前,那也很好。
这个荒唐念头十分解气,使得荣王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他轻轻笑道:“但你救了我。”
这个答案不痛不痒,令人抓心挠肝,顾轻侯只得道:“多年前你救过我,我救你是应该的。”
他的脸颊半映着晨光,“世情变换颠倒,你我圈子敌对,利益相悖。我知你自顺从我令归京后,日日提心吊胆……但你放心,我绝不会动你。”
手握权柄的当朝第一人,红口白舌亲自向他承诺,这算什么?荣王猛地得到一句明白话,被砸的一愣。
他胸口立时酸软,似是被蜜糖浸了,若不是身体虚弱,能立刻抱着被子打两圈滚。
荣王脸颊泛起微红,慌神的鹿似的,一时讷讷地说不上话来。
顾轻侯再也忍耐不住,左手从藏着的袖子里冲了出来,轻轻抚摸身下人的额头。
多少个辗转反侧的夜,把最初的求而不得变成心里的魔障。这个人,平日自己是只能看不能碰的,而别人碰他一下,自己都怕他碎了。甚至连他的小伤小病也看不得,心口会发麻,五脏六腑会抽痛。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他只能肖想的人。昨夜当着他的面,扑倒在他脚下,几乎死去——他顾家人害的。
心口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攥住,顾轻侯闭上眼,拼尽全力,一忍再忍,才将自己失礼,冲动,冒犯的手收回,故作自然地顺着锦被划下。
却在碰着那人落在外的手心时,再度失去控制,轻轻地拿起他的手心。顾轻侯的面上波澜不惊,心中一个声音发疯似的大喊,你疯了!你疯了!
他指着上面被鞭打的淤痕,轻声问道:“疼不疼?”
荣王摇摇头。
顾轻侯听见自己忍不住责备,“你是亲王,何必生接他的鞭子?推开便是。”
荣王躺在床上,乖巧而认真地道,“我不敢……”他坦然一笑,也不怕丢脸,“情势不如人,我们保命就好。”顾轻侯对他说了明白话,他也打开天窗,不再藏着掖着。
而顾轻侯听到此言,心脏再度发麻。怜惜,愧疚,心痛像海浪般在腔子里汹涌澎湃,浪头翻到从未有过的高度,几乎淹没他的头顶。
他自觉无法再在荣王身边停留,他大概是要疯了。
第24章 第 24 章
顾轻侯匆匆起身,让荣王放心,定不会白让他受委屈。
他放荣王府家仆来府里照顾荣王,待他稍稍恢复再行回府。把定王等人暂时挡在门外。
荣王昏睡时极多,加之顶着鹿童等人的视线,顾轻侯去卧房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案上总堆着批不完的折子,急报,密函。他埋首案间,抽不开身却也静不下心。
次日上朝前,天还微黑,卧房的门被敲响,鹿童起来开了门,是顾轻侯。他身裹大裘,带着凌晨的寒凉气,进门后却不肯再向前走,只揭开轻幔,看了看沉睡的人,悄然离去赶着上朝了。
等他从朝上下来时,下人禀告荣王又睡了过去,他顿住去主院卧房的步伐,轻声道:“睡了好。”这才调转脚步回暂居的跨院。
等他终于从政务中抽身出来,天色已晚,他站在门外廊下,目光飘向斜前方的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