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他都未曾与那个人说上话。
他闭上双目,眼前便是那人苍白着嘴唇,轻烟似的呼吸,静静地躺在床上望着他的模样。
顾轻侯的一颗心像是放在小火架上来回翻腾一般。
心慌,焦躁。
他闭目忍耐,猛地转身回房。
卸衣上床,在青帐中卧倒,他翻了个身,又翻了回去,神思困倦时,他迷迷蒙蒙感到周身寒凉,冷风呼啸,他头枕沙地,脸上嘴里沾着沙子,蜷缩在露天席地的大漠里。
天黑的广袤无垠,沙丘亦广袤无垠,不远处,几个随着他起义的顾家军兄弟散落地上,死了。
这是数年前,他从荣王府被放出后,奔逃至大漠打天下时。
他打了败仗,兄弟们几乎死光,剩下的几个横躺地上,只剩下无力地呜咽声。
而他,脸上满是污垢灰土,连睁开双目的力气也无,将双腿团在身躯里,借着缩小身躯抵抗刀子似的寒风。
他一无所有,也许快死去,连命也要没了。
他在荒漠和夜风里做起了幻梦,干裂的蒙着灰尘的嘴唇呢喃着一个名字,一个像在沙漠里渴求绿洲一般的,让他想的发疯的名字。
“王爷……”
他要熬不住了,平日思之欲狂的好东西,如今都到梦里来。
他想念他,想得浑身骨头都痛。
他抱着伤口,拿额头碾磨沙地,呢喃着那两个字……
顾轻侯躺在青帐下,闭着双目,他薄唇微启,“王爷……”
继而缓缓睁开眼,他望着空茫的帐顶。多年前身上心里的痛仿佛还残留着,心还抽搐着,叫嚣着,忍耐着。
他想要那个人,好像要啊……
青帐顶透着昏黄月色,顾轻侯侧过身子,紧紧地蜷缩起来,抱紧自己,用力抵抗那股从腔子里发散出来的,毒蛇一般啃噬他的痛楚。
第二日清晨,顾轻侯与平日一般的时辰起身,黄叔为他打车帘时,情不自禁唠叨:“公子夜里不要贪赶公务,看看眼下的青色多么重。”
顾轻侯轻轻点头。数年来,无论风吹雨打,是否成眠,他必要准时上朝。
到了朝上,他听臣子禀告政务,忽而京兆尹抱拳而出,在朝堂上公然参了荣王一道,罪名分列几项,有钟家的人命官司,还有在封地私自屯兵,克扣税供等几项大罪,京兆尹义愤填膺,说的唾沫星子乱飞。
哪一条扣在脑袋上落实了,都是死罪。
顾轻侯坐在最高处,垂着双目,静静听完。
他不发一词,将手里的折子极轻、极轻地扔在桌上。
抬起眼帘,撇了方才说话人一眼,他没接话茬,淡淡开口,向兵部询问起港城兵炮之事。
京兆尹一时极窘。其余人则五感全开,心思乱转,不知座上人这是何意?
而京兆尹在一瞬之后,窘迫退去,一阵寒意从脚底板升起……
他昨日偷见顾三爷,受顾三爷亲自嘱托,必要将钟家之事抖落开,将责任推给荣王,尽力将钟勇——最重要的是顾三爷摘出来。
全京城皆知钟家人前日刺杀荣王未遂,被顾国舅收留解救。而这刺杀背后又有他亲弟弟的筹划帮助,顾国舅这是什么?京兆尹以及许多官员想不通。
但朝中本就错综复杂,他既然受顾三爷亲口嘱托,向来是不会错的。
但……京兆尹前思后想,寒意顿生,但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如此。
京兆尹同许多官员一起迷惑起来。
荣王在顾府好吃好喝的养了几日,其间,荣王不禁连连咋舌——顾府也太奢靡豪阔了!
一早起来便有参汤补身,不怕过燥,参是极好的白参。
三餐顿顿涵盖各类灵芝草药,有些荣王认识,也有些他都不认识。
擦手的纱巾不过是常见的素面白巾,可是软的像云,荣王觉得稀罕,贴在面上轻揉,揭下来后笑问侍女,侍女笑答她们也不知此是何物,后无意中道,这纱巾比金子还贵重。
屋中常燃一种香,清淡宜人,绝非市面上常见的香料,荣王每次闻之便昏昏欲睡,侍女言此香安神,从云川之巅寻来的……这次荣王没敢乱问。
还有身下的锦褥,喝药的玉碗……
荣王自认从小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金贵人,世上好物没他没经过没见过的,在顾府住三日后,心里只剩叹服。
集天下之所有供养一人,不过如此了。
顾轻侯每日忙的分身乏术,二人极少相见。荣王厚着脸皮赖在他家中,每日可见他一面,每次见面时,顾轻侯不过与他清谈片刻,便催他躺下休息,来去匆匆。
为了这一面,荣王在人家硬挨了三天。
待到第三日着实说不过去,荣王含羞带臊的对顾轻侯道他要回家休养了。
顾轻侯的眸光微不可见的黯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令人收拾好荣王的随身之物。荣王体弱需得乘坐软床,他亲自护着软床,陪荣王一道回府。
荣王目送他离开,鹿童笑嘻嘻走上来,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荣王瞪了他一眼,知道他没好话,“本王喜从何来?”
鹿童手里抛起一块崭新的素色方巾,“王爷随遭人暗杀,却死里逃生,这是一喜,在人家住了三日,赚回半府的家当,这又是一喜。”
荣王清澈的双目圆睁,“什么半府的家当?”
鹿童将方巾向前一递,“方才王爷来时,那顾府送来许多物品,堆得满谷满仓,喏,连方巾都是他们送来的。”
荣王瞪着眼前的方巾。
鹿童允自道:“我便对顾府人讲,一块方巾何必大费周章的送来。你猜怎么着。”他憋笑望着荣王,“顾府人说,他们主子说了,这方巾软,怕别的扎了王爷!”
鹿童实在忍耐不住,嗤嗤大笑。
荣王也跟着微笑,笑完叹了一口气,“顾国舅是个好人,他一直记得我曾救他之事,还对我言明了,他不会害我……”
他边说边见鹿童笑容诡异地望着他,他问道:“怎地?”
鹿童边笑边摇头,“无事,你且歇着吧。”
自从荣王被刺之事后,京中的舆论圈微妙的变了。随着顾府向荣王府送的礼物渐次增多,茶馆里,市井里,人们谈起他二人时面色也愈加古怪。不再是最初的揶揄,嘲笑、瞧好戏,而被替换为一种见了真鬼的诡异。
国舅府。
港城倭寇退走,顾轻侯大解心头之患,顿感轻松,其间,他的二堂叔三堂叔来寻他几次,无非要他找理由将之前鞭打亲王,之后撺掇人刺杀荣王之事,替顾笑歌撇清。
外面隐有些传言臆测,但他们这些老人全然不放心上——顾轻侯是什么样的孩子,他们自诩心里清楚。
顾笑歌确实做事不妥,让人抓了错处,顾轻侯为主持大局自然要拿捏得当。这不,他们在顾轻侯处坐了半日,顾轻侯淡淡几句大局为重的话,他们也无言以对。
临了,他二人一拍大腿,提起了怀王孙,如今四海清宴,可该轮到处置那个小畜生。
顾轻侯二话没说,着人传话,晚间他亲自提审怀王孙。
他毫不避讳,当着两位堂叔的面,拿起一封红封折子,展开,全是天家子孙的姓名。
他提起朱砂笔,面无表情的在怀王孙的名上勾上了红圈。
以怀王孙及其祖父所犯之罪,但凡提审便是定下死罪,消息飞一样传遍京中官宦人家。
定王等先收到消息,然他们也无可奈何。
荣王府。
荣王正抻着脖子向鹿童要汤喝。鹿童欺他前胸后背皆有伤,起不得身,他越张嘴,越将汤向旁挪。
荣王气的发笑,头陷进软枕里,直欲伸手打他。
鹿童自觉自己有一怪癖,平日还好,只要一见荣王身虚体弱的躺在床上,心里便像猫挠一般,忍不住要欺负欺负他。
对此,他心中十分有理,都怨荣王长了一副欠欺凌的模样!
比如如今,荣王轻飘飘的挥着胳膊打他,他不仅不痛还十分受用。
他笑着抓住荣王的手,哄他:“别打了,打我不要紧,累到王爷可是不行,如今府里都是那一位的眼线,让他知道又要心疼……”
荣王瞬间红了脸,又笑着捶了他两下,“疯了你了,天天拿我打趣……”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上设错了发布时间,鞠躬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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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
鹿童心满意足的挨够了打,将汤碗捧来与他喝,荣王闹得渴极了,喝了两口,侍女蔻儿进来,报称定王来了。
定王急匆匆的进门,将晚上顾国舅要提审怀王孙之事絮絮说了一遍,荣王半枕在引枕上,静静听完,淡淡说了一句,“这也是无可挽回之事。”
似无怒怨伤心之色。
鹿童察言观色,这次老老实实的用小勺舀了汤,喂到他嘴边,“王爷?”
荣王目光落在虚空处,挥了挥手,“饱了,撤下去吧。”
定王看他这般,也心有不忍,但仍道:“皇兄,咱们兄弟越剩越少,静王入狱,怀王孙也要不妙,咱们难道便坐视不管?”
荣王望着他,无可奈何,“难道你能管?”
定王咽了口口水,想起市面上不忍卒听的传言,想起自己临来前幕僚教的那一番话。
他偷瞄荣王一眼,润润喉咙,“我不能……可是皇兄你能啊……”
荣王不解地望着他,“我能如何?”
定王炸着胆子,附到荣王耳边一番低语。
荣王素来温吞平淡的神色渐渐消失,不一会儿面色紫涨,他抽出胳膊,拼尽全力却轻飘飘地按住定王胸口,猛的一推。
定王纹丝未动,抱住他推人的手,急切地道:“皇兄皇兄,你莫生气!”
气息走岔,荣王仰倒在枕头上。枕头上青丝横斜,他侧过脸一阵猛咳,然后瞪着他道:“你从哪听到的混话,还敢到我面前学!”
定王缩着身子,抱着他的手,道:“外面闲话虽多有夸饰,但那人救皇兄之举又作何解呢,你想想,夜黑风高,又没旁人,他大可串通那钟家人前后夹击,要了皇兄你的性命,可他没有!他捉了钟家人,将你接进府里疗养,百般优待!”
定王瞧着荣王的神色,“若此事真如传言一般,那他此前抚恤皇兄你,看望你,对你百般讨好,皆能说通了——这个人呐,自被你掳后,也对你生了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