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挥挥手,这梦境就散了,自己先行一步出了梦,回到赵判官府邸,擦了擦屋里供奉的一双牌位,把赵杀留在梦里。
赵杀再睁眼时,已经从四夫人的梦里,来到了下一场梦。
眼前不再有风沙营帐,仅剩下一间由木板合围而成的斗室。
赵判官抡转臂膀,见自己淤痕全消,元气盈足,伤痛尽去,不由得怔了一怔。
他愣在原地,又定定想了好一阵司徒靖明,而后才回过神来,搓了搓脸,专心打量起自己如今的穿着。
然而赵判官这一看之下,竟是脸色大变。
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定睛再看,可自己身上依旧穿的是锦缎宫袍,腰悬宫禁令牌,腰带上还斜斜插着一柄拂尘,装扮得格外精神体面。
赵判官额角冷汗点点,趁着屋中无人,急急忙忙地撩开下摆,正要脱下缎裤,屋外忽然有人叩了叩门,高声嘱咐道:“小豆子,王爷唤你伺候呢!”
赵杀身形又是一晃,心中犹如刀割,他原来并未看错,自己当真换上了一身太监袍,变成了一名小……青壮年太监。
门外人见他不应,又重重敲了两下,急急唤道:“小豆子,小豆子?”
赵杀毕竟是堂堂伟男子,经此巨变,仍是强打精神,不顾门外声声催促,把自己缎裤猛地一脱,发现命根双丸还好端端垂在原处,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匆匆应道:“来了!”
赵判官将裤子重新提起,摇摇晃晃走到门口,推开木门,被腥咸海风一吹,这才发现天色已晚,而自己身处巨舶之上,船板上下晃动,船帆鼓满,在茫茫海上破浪而行。
守在门外的小太监看他神色茫然,还站在原处,忍不住伸手,扯着赵杀衣袖往船头赶去。
赵判官还从未出过海,此时兴致忽起,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只见得头顶一轮圆月,照得星子黯淡无光,海上碧波如银。
等赵杀再往前走,便看见船头孤身立着一人,容貌莫约二三十岁,金冠白发,披风及地,似乎也在看这壮丽寂寥的风景。
赵杀愣愣望着那人,在心里唤了他一声:阿静……
旁边小太监轻轻推了他两下,认真叮嘱道:“赵王爷每至夜深,便会唤人送酒,你守在此处,小心伺候着。”
赵判官茫然应了,等小太监一走,果真继续守在原处,远远盯着赵静不放。
也不知望了多久,那白发青年忽然从袖中摸出一柄短笛,在唇下呜咽吹了一曲,那幽幽笛声凄怆入骨,仿佛这一路扬帆,走的是白雾茫茫的忘川路,寻的是生死不知的梦中人。
赵判官听他曲中满腹愁思,一颗心好似钝刀割肉。
好在那青年吹完这曲,就收起短笛,低声吩咐道:“拿酒来。”
赵杀左右看了看,并不知酒水放在何处,踟蹰了好一阵,终究是空着手,硬着头皮,蹑手蹑脚地凑上前去,立在赵静身后,替他拢了拢松松垮垮的披风。
那赵王爷浑身一震,满脸惊怒之色,猛地转过身,右手已扣住了防身袖箭的机括——可他忽然看清了赵杀那张脸。
赵杀老脸一红,低声唤了句:“阿静,是我。”
赵静身形微晃,仍像不能置信似的,呆呆看着他。
赵判官只好续道:“阿静,中元鬼市之后,你迟迟不醒,我只好进了你的梦。”
他说到此处,抬头看了看这海上月色,悄声问:“你做的是什么梦?”
赵静慢慢眨了眨眼睛,似乎终于回过神来,脸上多了两抹血色,松开袖箭机括,极轻地笑了一笑:“哥哥真是胡来……我这是极正经的一场梦,偏偏你穿成这样跑来找我。”
赵判官被他说到痛处,红着脸摘下头顶乌纱帽,和拂尘一并远远丢开。
可赵静仍是微微笑着,那双猫儿眼中仿佛是噙了冰冷眼泪,既像是春雨晨雾蒙蒙一片,又像是桃花瘴气晕染开来。
赵判官许久不曾被他这样打量,一张脸涨得通红,把赵静披风重新系了一遍,用力拍平了折痕,想到这诡丽梦境,忍不住又问了一遍:“阿静,你到底做了什么梦?连哥哥也不肯说?”
那赵静长睫轻颤,双目流情,人低低笑了好一会儿,总算如实相告:“我这次陪哥哥逛了鬼市,回来后多少有些消沉,勉强合了合眼,就梦见了许多年前的旧事。我那时讨了差事,乘船出海,想去海上找一找有没有仙山,山上有没有哥哥这样的仙人……哥哥知道的,我在人间,就这样蹉跎了几十年。”
赵静说到此处,脸上虽然还挂着笑,腮边却多了两道湿亮的泪痕,柔声道:“你看,我明明做的是这样正经的梦,偏偏哥哥来了。”
赵杀再一次见到他眼中含泪的模样,顿时鼻尖微酸,一腔肝胆柔能绕指,低低哄道:“阿静,都过去了。”
赵静闭了眼睛,自己缓了一阵,待他重新睁开双眼,脸色又好看了一些,双颊似胭脂轻扫,双眸似琥珀凝光,歪着头冲赵杀笑道:“哥哥,万一我过不去呢?”
赵判官明知这人生得一张无害面孔,极擅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过去已然栽过无数个跟头,可那又如何呢?
赵杀这样一想,人稍稍迟疑了一瞬,便往回小跑了十余步,而后转过头,冲赵静高声嘱咐道:“阿静,你不要看我,自己随便做点什么事,我们再来一遍。”
饶是赵静极有城府,这一下也是面露错愕之色,他慢慢背过身去,望着漆黑海水出神,过了一阵,才想到要掏出短笛,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曲声过半时,他突然听见身后有人遥遥唤他:“阿静!”
赵静忙不迭回了头,一看便看见赵杀从远处冲他招了招手,嘴里高声道:“阿静,哥哥回来了!”
赵静听到此处,仍是有些糊涂,愣愣立在原地,直到赵判官一面喊他,一面大步走过来,解开背上不知从哪里偷来的粗布包袱,搁在船板上,装作衣锦还乡,嘴里嚷嚷着:“阿静,委屈你了,哥哥回来了。”
赵判官演得极为卖力,张开怀抱,反复哄道:“哥哥再也不走了,多亏你找到了我,哥哥回来了。”
赵静愕然看着他,过了好一阵,才姿势僵硬地同赵杀搂在一块,人渐渐地明白过来,渐渐地听懂这满腹温柔,手上力气越来越重,指尖颤抖,抱得越来越紧。
赵判官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并没有想挣脱的意思,轻轻地说:“阿静,都过去了,真的。哥哥也舍不得你,我再也不走了。”
他好不容易从舱室中翻出一张破旧包袱皮,气喘吁吁地跑回甲板,提心吊胆演了这出敷衍荒诞的折子戏,幸好赵静并不嫌弃。明明人已说得口干舌燥,心中仍不放心,凑到赵静耳边小声叮嘱道:“你以后再梦到过去的事,都要记得,哥哥像这样回来了。”
赵静极用力地点了点头,又抱了一阵,才将额头抵在赵杀右肩。
赵判官此时颇有些唏嘘,双手搂着赵静,将他披风掖紧了,目光无意间一扫,看见缠绕在绞盘上的船锚铁索,身躯登时一僵,生怕激起谁的闲情逸致。
赵静发现赵杀肌肉绷紧,自赵判官肩上抬起头来,轻声问了句:“哥哥,怎么了?”
他额上恰好压出了一点红痕,冲淡了几分灼灼贵气,衬得面庞越发清秀无害,眉目可怜可爱。
可赵判官哪里敢说,硬着头皮牵住了赵静的手,只称风大浪急,将自家弟弟一路领下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