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家也难 第3章

  若是乐家大院里任何一个人能对乐连说句挽留的话,他也不会走。自己一个人看着搬货,一个人坐在江边,无人送别。

  船夫小心翼翼地走近乐连,搓着手问:“连爷,货都装完了,这就上路?”

  乐连刚要点头,就听见身后传来几声吵嚷。

  船夫的憨儿子先笑了,指着不远处的树下道:“那不是江家少爷吗!”

  江纵手里拿着一条戒尺,把江横按在树底下,狠狠往屁股上抽,嘴里骂道:“还敢往外跑,老子叫你背书,背一整日就背成这个德行?当铺三不当是什么?背!背不出来老子抽死你个小废物。”

  江横一双大眼睛里转着泪,委屈地趴在树上,拖着哭腔着背书:“神袍戏衣不当……旗锣……旗锣……”

  磕巴半天没背出个所以然来,屁股上又挨了一戒尺,火辣辣地疼。

  这小书生吓得直抹眼泪,梗着嗓子反驳:“君子以理服人,你怎能如此当众教训后生……你无礼!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你自己还是个一无是处的浪荡子,有什么脸面管别人……”

  江纵不依不饶:“就凭我是你哥,长兄如父你就得听我的,别扯没用的,今天这页书背不出来,你就给我去睡大街。”

  自己不能明目张胆赚银子,总得有人撑着这个家吧。

  他终于知道他弟弟为何考不上功名了,说是在房里埋头念书,却是看了一行字就神游天外去了,一拿起书本,看手边的砚台都觉得好玩得很。

  正吵得不可开交,江纵忽然察觉到有人走过来,抬头望了望,皱眉道:“你看什么看。”

  乐连悄悄站在树后,默默看着他们哥俩吵架,见江纵在质问自己,便轻声道:“当铺三不当,神袍戏衣不当,旗锣伞扇不当,低潮首饰不当。”

  江纵愣了一愣,拿戒尺指着江横,恨铁不成钢地斥责:“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人家也十八岁,都会做生意了,你怎么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

  乐连藏在袖里的手指轻轻绞住里衣的袖口,默默听着江纵言语里的夸奖。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奖自己。乐连一时走神,没挪脚步。

  “……”江横却打心底瞧不起乐连,再怎么说自己也是江家大院嫡出的少爷,乐连算什么,还不是捡来的野种,只是碍于自己读的圣贤书,这等话没说出口罢了。

  “走,回家收拾你。下次再敢跑出来,老子打断你腿,听见没。”江纵提着江横打道回府,回头顺口教训乐连,“你也是,小孩儿大晚上老在外边晃什么呀,赶紧回家。”

  乐连微怔,眼神亮了亮。

  江纵走出十来步,揣在袖里的宝石耳环掉了出去,发出一声脆响,听见声音低头捡起来,在袖上蹭了蹭尘土又揣回去,怪值钱的东西呢,丢了好可惜。

  乐连屏住呼吸,默默望着江家少爷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直到看不见人影,才缓缓呼了一口气。

  他居然这么珍惜。

  包括乐连的家人在内,从没人注意他,也无人挽留他。只有江纵,要他留下来。

  船夫等急了,过来催问:“连爷,何时启程?”

  乐连道:“把货卸下来搬回库里。”

  船夫惊诧:“您又不走了?这……”他本就等得不耐烦了,听闻自己被遛了一趟,更是烦闷,当下就要说出几句顶撞的言语来,一想到对方是乐连,还是忌惮地闭了嘴。

  毕竟上一个不长眼得罪乐连的商人就被这疯小子一刀剁了手指头。

  其实乐连少年时待人还算温和,长大以后才变得冷峻漠然。

  乐连掏了一串铜钱扔给船夫当脚力费,刚要离开,忽然瞧见有几条漕船靠岸,吃水很深,装的货分量不轻。

  乐连一声不响地停下,冷眼看着林家的掌柜和伙计们卸货。

  身边的船夫刚拿了脚力钱,心里美得很,于是又讨好道:“那是林家雇的漕船,林家的掌柜带了不少人去蒲甘待了一年,看样子带了不少货回来,小人见识少,只听他们说是去做玉石生意了,其余的不大懂,连爷,您若是感兴趣,小人去给您问问?”

  乐连并不领情:“去卸货吧。”

  他知道蒲甘产翡翠,林家近几年一直亏空,去外地碰了碰运气,隐约从那些木箱麻袋里能看见些粗糙石头,乐连心里有了数。

  在瑾州,商户极多,能称得上财大气粗的就有江家,林家,乐家,还有林林总总不少大小宅院,人一富了,不愁吃穿,才会往奢侈首饰上花银子,从前林家的生意也算红火,自从林家大当家的死了,二当家的林福盛没本事,生意就一日不如一日,看来这次是想借翡翠发一次财翻身。

  乐连的积蓄本就不多,这次采购了一批药材准备贩到北边,把仅有的一点积蓄也花完了,兜里只剩五十两银票,已是全部身家,北方的行程搁置,得赶紧弄点银子周转开,不能指望乐家肯发善心帮忙,只能靠自己了。

  乐连回了自己单住的一个小院子,自己生火煮了一碗白粥,夹了一小碟酱豆腐,默默地吃。

  这小院子还是寄人篱下时偷偷攒钱买的,乐家大少爷乐合瞧他心烦,下人们也是狗仗人势惯的,处处克扣为难,乐合支使乐连去乐家要关门儿的一个小布作坊,要求他一年交三千两盈余出来,不然就把他扫地出门。

  没想到年底乐连真的交回了三千两盈余,即将倒闭的布作坊也起死回生了。

  大少爷不肯罢休,又强行把布作坊收了回来。

  好在乐连早有准备,在账上做了些手脚,从盈余里留出了一千两银子,今年回家就趁着与大少爷吵架的机会,跟乐合动了刀子,乐家人再也容不下他,他便借机搬了出去,买了个促狭的小院子。

  本想自己做生意,可惜没有本钱,十分艰难。

  明日去林家看看。

  第二日,江纵起了个早,支使丫鬟去给南街他买个切糕回来当早点,自己溜达到江横房里瞧了一眼。

  小废物有点长进,正念书呢。

  昨晚屁股被打疼了,江横翘着一边屁股,喃喃背书,滑稽又委屈。

  江纵靠在门边,抱臂望着他。

  这孩子打小跟自己就不怎么亲,直到死都讨厌他,却抱着他的牌位哭得那么伤心。

  江纵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发。

  江横猛地一惊,抬起眼睛诧异地望着他哥,像是怕被打,赶紧捂住屁股,颤颤辩解:“我用功呢。”

  见江纵没反驳也没生气,江横有了些底气,把书往桌上一拍,色厉内荏跟江纵谈条件:“我可以好好念书,以后养你,但你也不能再铺张浪费下去……知道吗……”

  江纵没忍住,噗地笑出声,微微俯下身子,扶着江横的头:“可以呀。”

  江横看出哥哥眼里的嘲笑,脸颊立刻羞得红热:“那你把银票地契都交出来,我替你保管,你要花钱必须告诉我。”

  “哟,凭什么。”江纵挑起漂亮的眼角,哂笑道,“骑到你大哥头上了。”

  这小书生一着急说话就有点哽咽:“我不管……”

  眼看这小哭包就要哭出来,江纵按了按太阳穴,把银票抽出来递给江横:“好好好给你给你,好好念书,不许再贪玩了。”

  江横吸着鼻子,红着脸接过银票,认真折整齐,妥帖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说句话就吭叽脸红,脸皮这么薄怎么做生意。”江纵坐到书桌上,把江横提起来,整了整衣领,“你今天去一趟林家。”

  “做什么,我书还没背完……”

  江纵从怀里抽出一个账本,翻出里面夹的欠条:“林家两年前跟咱老子借贷,欠咱们三万两银子,现在林家亏空,我看是想赖账,你去要债。”

  江横:“……”

  纵横钱庄早两年已被二叔三叔给坑骗到手,可惜经营不善,大老爷一死,这钱庄易主,信誉成了问题,存银子的主顾们纷纷把银子连本带利赶紧取走,众所周知,账面上若没有一百万两银子周转,钱庄是指定开不下去的,好好的一个大钱生小钱,财源滚滚的大产业,活活被二叔三叔给败了去。

  林家老爷当初跟江纵他俩的爹交情还不错,私下里跟他们爹打了欠条,江老爷是自掏腰包借的贷,没入钱庄的账,江老爷和林老爷一死,这账也没人提了。

  “我一个人去?”小书生脸皮太薄,让他去要债还不如给他一刀。

  江纵故意道:“整整三万两呢,白搭了。”

  “……我去看看,你等我,不许去花楼买笑,不许去赌坊烧钱。”江横赶紧撸起袖子,气势汹汹地跑了出去。

第四章 护短

  江纵拿着丫鬟买来的切糕在街上溜达。

  重生以后还没仔细了解过瑾州坊市店铺,上辈子这个岁数还在跟一帮狐朋狗友赌钱喝酒呢。

  丫鬟骨朵儿娇滴滴地搂着江纵的手臂,蜜桃似的胸脯挤在江纵胳膊上,甜腻道:“少爷,今日我们去哪儿逛逛呀?给您买切糕的时候瞧见林家玉铺重新开了张,敲锣打鼓热闹得很呢。”

  江纵笑了,拿折扇在骨朵儿的胸脯上戳了戳:“好个林家,有钱开张,没钱还债,走着,去瞧瞧。”

  骨朵儿乐呵呵地搂着江纵的胳膊跟上去,还不忘小声跟江纵告状:“花瓣儿和花芽儿一大早就被二叔叫走了,肯定是她们俩想去巴结二叔,少爷你可别再疼她们了!”

  二叔没能买下纵横当铺,里外还赔了一万多两银子,想必是不会善罢甘休,江纵并不在意,从袖里摸出一小贯钱,随手塞进骨朵儿的胸衣里,哼笑道:“娇憨的丫头,爷就疼你。”

  羞得那小丫头红着脸松开挽着江纵的手,跑到后面跟着。

  江纵捻开折扇,扬长而去。

  却见前边一个破旧巷口里走出来个面熟的少年,乐连整了整衣裳,似乎也往林家玉铺方向去了。

  江纵纳闷地往巷口里瞧了一眼,这小巷子尽头只有几户窄院,不像乐连这种富家少爷住的地方,也不知道这小子在搞什么诡计。

  前世这时候,乐连早就乘船去北方了,好几年不曾回来,现在他不去北方了,江纵反倒没法估计这人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反正前世这个乐连是个棘手的大麻烦,江纵花了吐血的心思才扳倒他,实在没怎么讨到好处。

  这辈子得稳当点,最好不跟这小子翻脸,不然就趁着他还没什么作为,趁早掐灭这个小孩。

  在林家玉铺前站定,铺面前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堵满了看热闹的人,伙计一瞧见江纵,连忙搬了个椅子来请他坐下,陪笑道:“纵爷,今日我们玉铺开张,忙不过来,疏忽了还请您多担待。”

  说罢也就不管这债主了。

  江纵懒得跟这群不长眼的计较,兀自倒了杯茶,看着伙计们把一块块斑驳的石头端出来,小心翼翼地摆在门前的长桌上。

  心里便明了:“我当是什么新鲜东西,原来是赌石。”

  手边的椅子上走来一人坐下,江纵赏眼一瞥,好巧不巧,乐连坐在手边了。

  江纵好攀谈,支着头跟乐连搭话:“乐连?怎么,也对翡翠感兴趣?”

  其实他也有所耳闻,乐连在乐家不怎么受重视,手里恐怕也没多少闲钱能挥霍,赌石这东西就是富贵险中求,一刀穷一刀富,一刀穿麻布,不仅考眼力,得在这一堆颜色各异的石头里挑能切出上品翡翠的原石,还得有本钱有运气,缺一不可。

  上辈子江纵挥霍无度,在赌石上吃过大亏,却也真走过几次狗屎运,开出过春带彩,赌对过帝王绿,发过几次横财,却也远抵不上他买废料下的本钱,败家子一个。

  江纵啧啧叹了口气,跟乐连感慨道:“若是能先知道这石头里有没有绿,也不至于花那么多冤枉钱了,我是不打算再沾赌了。”

  乐连淡淡应道:“小赌怡情,适可而止便是。”

  他这话说得很合宜,淡淡一句话,既应和了江纵的话头,也给了在场几位跃跃欲试的掌柜们面子,若是江纵等会变卦打算赌两把,也能就着这句话下了台阶,免得打脸。

  江纵一下子警惕起来。

  前世的乐连说话很厉害,三言两语间总是顾及着所有人,虽然相貌冷峻不好相与,却决不是出言不逊嘴快无脑的蠢人,不然也不会在各大商会里都吃得开。

  果然,这小孩从小就懂拿捏分寸,怪不得短短十年就成了自己的大敌,当初真是大意了。

  乐连本想给江纵一个台阶下,却不知为何江纵瞧自己的眼神都变得疏远了,心里有点凉,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伙计们把昨夜运来的原石分批铺开在长桌上,底下垫着红布,明码标价,每块大小不一的石头分别标了价,从二十两到上万两不等。

  瑾州还没人做过赌石生意,百姓们对这东西挺好奇,却没几个人肯花冤枉钱买块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石头,少数几个懂行的掌柜也纷纷瞧着别家,等着别人先切几个趟趟水。

  江纵余光瞥见伙计正从麻袋里往外掏的原石,忽然眼睛一亮。

  那颜色形状,可不就是他当年开出绿的那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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