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江纵仍旧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给自己倒了杯茶。
乐连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道:“在下眼拙,怎么瞧着是墨翠。”
林老板一惊,赶紧过来瞧了一眼。
他是在玉铺里干过几十年的老行家了,拿起那两块切开的石头时,手指微微发抖。
江纵懒洋洋接过那两半石头,手指在面上比了比:“能出两个镯子呢,我记得一对墨翠镯子在京城德韵昌能叫上万两,这块料怎么得也能六千两出手吧。”
江横又活了过来,瞪大眼睛盯着江纵手里的这块黑炭。
“真、真的假的。”江横呆呆问他。
江纵一双凤眼骄纵地挑起来,眼中的神采流转,露出些轻松笑意来:“真的。”
乐连忍不住把余光又放在了江纵脸上。
江纵把墨翠撂在桌上,兴致勃勃地跟周围掌柜热络地聊起赌石的窍门来,谈起自己在京城德韵昌的朋友,还对着桌上的石料指指点点品头论足。
其实他也不大懂,这块墨翠是他曾买过的少数几个好料之一,之所以这么快就把它切出来,是因为想干票大的。
江纵抬手蹭了蹭江横的下巴:“知道为何非拿现银赌了?”
他没让林老板拿买石头的这一千两抵欠的债,就是怕林老板赖账,若没切出好料,林家拿一块废石头抵了一千两债,只赚不亏,若切出好料,无凭无据的,林家想赖账也有足够的说辞。
江横小声嘀咕:“知道了……这次是你走狗屎运……见好就收,不许再玩了!”
“行。”江纵哼笑,把剩下的银票和两块墨翠都塞给江横,“拿好了。”
江横松了一口气,心里又忍不住替他哥哥高兴,只是不肯形诸于色。
江纵果真没有再出手,而是一边和周围客人闲聊一边看着别人开石料,客人们见这败家子都走运开出了墨翠,自己又差在哪儿?纷纷跟着赌。
乐连默默看着,渐渐发现了些蹊跷。
自从江纵开出墨翠以后,赌石的客人们开始对江纵的说法有些在意,时不时瞟向江纵的眼睛,准备从江纵眼睛里读出些什么。而江纵又故意不肯多说,只是偶尔盯着几块石料认真打量。
有眼尖的人就顺着江纵的目光挑石头。
结局无一不是开出废料,就是品相成色一般的廉价玉,要不然就是裂多,血亏,偶尔有人能开出成色稍好的,却也不曾大赚。
一整日过去,林家玉铺满地是废料,桌上还剩几块价偏贵的石料无人肯开。人群也渐渐散去。
乐连一直都感觉江纵有问题。
他在想尽各种办法,用言语和眼神误导周围人去赌废料。
“还真是深藏不露。”乐连舔了舔嘴唇,伸手指了桌角扔的一块江纵从没正眼看过的一块拳头大的石料,因为太小,开窗时都没顾上它。
标价二十两银子。
林老板这一日收获颇丰,也并不在乎这二十两的小石头,见乐连要了,心里还觉得挺寒酸,开了据条扔到乐连手上。
江纵却忽然坐不住了,展开折扇掩面道:“那块小石头能是什么好东西,这大小也开不出镯子,二十两做点什么不好。”
乐连微微扬起眼睑,轻声问江纵:“你喜欢?”
江纵咽了口唾沫,心里骂了这小畜生千八百遍,心说老子在这儿费了半天嘴皮子,为的就是压价买这几块好料。
江纵轻哼了一声:“玉石生意挺新鲜,等会我就去与林老板谈谈入个股,你若只是拿来玩玩,你手上这块,五十两给我吧。”
也不知这小子眼睛怎么这么毒,一下就挑了个极品琉璃种,这大小能做两个扳指蛋面,雕工好些,成品上万两都不难。
前世这块小石头跟江纵无缘,被京城德韵昌那位朋友开走了,悔得江纵肠子都青了。
乐连看了看江纵,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小石头,微笑道:
“不给。”
江纵深吸了一口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他呵呵笑了一声,展开折扇轻摇,跷起腿坐在椅中,看了一眼不远处带着骨朵儿去和林老板谈欠贷的江横,对乐连道:“行,这儿就你我二人,我给你透个底,你手里这块我瞧着皮料不错,里面能出绿的机会大,但尺寸确实太小了,顶天儿能打个戒面,你又没门路找工匠,这么的吧,我出五百两,你把这块料子让给我。”
乐连捧着手里的小石料,半点不动心,轻声婉拒:“纵爷,您家大业大,这块小石头就当赏我吧。”
“死孩子。”江纵冷哼了一声,捏住乐连嫩嫩的小脸,扯了扯,咬牙切齿地笑笑,“小子,上辈子是我大意了,给了你去北方修炼的机会,你以为就凭你现在没断奶的小娃娃年纪,还能跟我斗?”
乐连茫然地望着他,左边脸蛋被捏得红红的,左眼里都要溢出眼泪来:“纵爷……您说笑呢吧……”
“哼。”江纵扔下乐连,起身带着江横走了,“小横,回家。”
今日没白搭银子打水漂,江横心里庆幸,对江纵就稍微顺从些。
乐连望着兄弟两人紧挨着慢悠悠地回家,攥着手里的石料,揉了揉被江纵捏得肿痛的脸颊。
第六章 买卖
玉铺打烊,乐连又回了自己独住的陋院。
天一日凉甚一日,虽不像北方那么极寒冰冻,夜晚的冷风却也有些凉了。
乐连烧了一壶水,灌进猪脬袋里搁进被窝暖和着,紧接着进了里屋,搬出一套打磨雕刻的器具来。
他手指灵活,学过几年首饰雕刻,之前赠给江纵的宝石耳环也是自己亲手打的。
乐连没有切开那块石料,而是缓缓由外至内去打磨,外边几圈都是没有翠色的,开窗也看不出里面如何。
随着石皮磨薄,忽然就露出一块通透至极的水色来。
乐连一惊,手上更稳了些,耐心打磨抛光。
石皮全部退去,里面竟是一块鹌鹑蛋大、晶莹剔透的琉璃种翡翠,水色的玉石中飘浮着几丝正阳绿的细花。
翡翠的品质从好到次,按琉璃种、冰种、糯米种、豆种往下分,通俗来说越通透品质越好,花二十两银子买到这么一件珍品,成品出手便能翻数百番。
乐连惊讶地把温润玉石攥进手心里,难怪江纵拦着不让他买这块石头,原来里面大有玄机。
“一直以来……江纵是……装作无能?”乐连忽然敬畏之心油然而生,小心地把宝石藏进隐秘的抽屉里,既然江纵对这块石头大有兴趣,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手里正缺钱,来不及打磨了,得赶紧联络一个下家出手。
——
一连几日,林家玉铺照常开张,江纵也场场不落。
只要江纵在场,总有办法让别人买自己想让他买的料子。
整整七日,客人们开出来的料子,成色最好的也只有一块紫罗兰,这块江纵上辈子没见过,没法预料,还有几个糯冰种的料子,中规中矩罢了。
后来江纵不再去凑这个热闹了,在枫叶居里面听小曲儿,顺便躲二叔。枫叶居来了几位新姑娘和少爷,有位叫明栗的小倌儿姿容出挑,声音柔弱动听,手指纤细漂亮。
江纵喜欢得很,常常点他唱曲儿弹琴。
丫鬟们跟在江纵身边,骨朵儿机灵,看见江纵的眼色便凑过去听吩咐,江纵悄声在骨朵儿耳边说了几句话。
“是,少爷您歇着,奴婢肯定给您办得妥妥的。”骨朵儿眼睛一亮,拉着花瓣儿花芽儿一同出了枫叶居,逛街去了。
小姐妹逛街好闲聊,一个上午的工夫,整条街都在聊林家玉铺,说林家自打死了当家的,信誉越来越差了,拿废料充好料煽动大家伙儿赌石,一连七日也没人开出什么好东西,谁去赌谁是傻子。
林老板在里屋喝着茶水,等了一整天,账房先生拿着账本来禀报今日的进项。
账房先生脸色铁青,低声道:“这几日客人越来越少,今日到现在都没开张。”
林老板叹了口气:“这批货也不知哪儿出了问题,怎么就开不出绿呢。”
账房先生翻了翻账本,焦急道:“这批货积压在手里,钱庄那边已经过来催了几次账,再还不上银子,人家就要砸店了……咱还欠着江家三万两银子,江家那个小少爷已来催要过数次了。”
“江横?呵,毛都没长齐的小家伙还想要账,他再来就告诉他没钱,还当自己江家是手眼通天的大富商啊,江老爷子一死,江家早就不行了,死撑着而已。”林老板不屑道。
账房先生提起江纵派丫鬟来过:“江家大少爷说,想从咱们这购进一批石料,前提是按每块不高于成本价五两的价格收货,您看……”
林老板大怒,冷笑一声:“那败家子儿也会做生意?五两,做梦!把货都装车,三日后我们去苏州,瑾州这小地方人没见识,赌石生意哪做得起来。”
账房先生一想,是个办法:“就按老爷说的办。”
江横每日过来讨债,敲了半天门,人家都不给开,只好灰头土脸地回家。
江纵正在房里等他,翻看着这几日江横做的功课,小孩还算用功。
“回来了?”江纵喝了口茶。
“嗯……”江横累得窝进椅里,“他们还是说没钱。若是能把银子要回来,咱们纵横当铺就能重新开张了,今后每年的进项也有保证了。”
江纵挺满意,小书生也开始想赚钱的路子了。
“想要银子啊?”江纵转过身,懒洋洋坐到江横书桌上,“你得想法子啊,自己用嘴要哪能要得来。”
江横累得睁不开眼睛,轻声哼哼:“你有办法?”
江纵露出一丝笑意,悄声道:“知道林家还从哪贷过银子吗。”
江横一愣:“成运钱庄。那个跟黑帮来往繁密的成运。”
江纵嘘了一声:“跟他们说,林老板这几日赌石生意红火,赚了不少。”
“对。”江横忽然从椅子里弹起来,蹭蹭地跑出去。
——
第二日,林老板正跟账房先生把玉石毛料往马车上装,只听大堂门外一阵喧嚷,紧接着是凶猛的砸门声,外边几个彪形大汉边砸边喊:“林福盛!滚出来!欠我们成运的二十万两贷银,早已过了还钱的期限了!今日若再不还清,直接铲平林家玉铺!”
林老板赶紧迎了出去,好说歹说请求成运的打手们再宽限几日,称自己正打算去苏州,等石料卖完便能还上银子。
大汉们暴怒道:“谁知你是要跑路还是去卖货?还不上银子,这瑾州城你别想走出去!”
好吃好喝地伺候了几个彪形大汉,这才送走几尊大神仙,对方放了话,三日内还不上银子,就过来动刀子肉偿。
林老板一身冷汗,哭丧着脸让账房先生去跟江纵递请帖,从这几日的盈余里拿出三万两银票带去,说请江少爷去迎春楼吃个便饭。
——
江横接到请帖,打开看见三万两银票时,差点哭出来,兴高采烈地跑进里屋给哥哥看。
“江纵!江纵!你看,他们居然还钱了!”江横高兴地扯着江纵的衣袖,“纵横当铺可以开张了!”
“嘘,不着急。”江纵漫不经心地翻着账本,“三万两就想让当铺开张,想得也忒美了,都不够茶水钱。”
江横问他:“林福盛请你去迎春楼吃便饭,你去吗?”
江纵摆了摆手:“没瞧见我忙着呢?让骨朵儿去回个话,就说我病了,让他等两日。”
江纵想起张罗要债这码事,一是因为如今手头确实缺钱,二是因为,前世的林家出了件大事,这债若留到那时,可就要不回来了。
——
一连等了两日,到了第三日,林老板坐立不安,想着能有什么其他出手玉石的路子,又盼着江纵能赶紧见自己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