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江纵不在乎,今日运气这么好,万一倒霉把简老板给赢了,这不是害人害己吗。
江纵看了一眼简老板身侧站的孟五,放宽了心,多一个老千,多一重保障。
趁着乐连去贷银子的工夫,江纵把一千两银票按在台面上,简老板双肘支着台面,轻轻搓了搓戴着金玉的双手,让孟五放上一千两银票。
金牙赌坊管事的亲自端上一斛珠,十个骰子,将一玉盘置于桌面之上。
水曲柳台面上有一种斛珠赌局,倾倒一斛城外碧海打捞的珍珠,珍珠落玉盘崩落,同时两方各摇五个骰子,斛珠倒空的一瞬间开盅,点数与盘中余留的珍珠数目接近者得胜。
刚与江纵争执的那个小伙子倒珠,珍珠落盘,发出清脆颤音,雪白明亮的珠子在烛光下四处崩飞,光点映照在江纵面颊上,明艳又招摇。
江纵抬手摇骰盅,珍珠倾空的一瞬间倒扣在桌面上。
其实他不怎么会玩儿骰子,据说有人能隔空听出盅里骰子点数,江纵不行,也不屑于学这些旁门左道的无聊的东西。
但他目力极好,天生算数极快。
说实话这珍珠落盘的一瞬间,江纵便能即刻默算出多少颗落在盘里,多少颗溅落在外,多少颗落进桌边收拢珍珠的软袋里。
他只是没法子控制手里的骰子而已。
双方一开骰盅,对面简老板手里是“一二三三五”,江纵脱口自嘲道:“简老板十四点,稳赢了,我这儿二十点, 跟盘子里差八个。”
围观赌客越来越多,热闹地围拢过来叫好,一听江纵报出数字,便爆发出一阵新奇的感叹声,议论这位名叫江纵的公子开局便输了一万两。
倒珠的小伙子却用更加不善的眼光瞧着江纵,言外有意:“公子数得如此快。”
江纵不以为意,嗑着瓜子跷起腿:“谁都跟你似的,站个台都没本事赚钱。”
“……”小伙子被怼了个半死。
简老板觉得对面那美人儿有趣极了,输了一万两,那双凤眸里的张扬嘲讽劲儿却跟赢了似的得意高兴。
乐连把贷来的筹码抱在怀里,回来一看,江纵真是厉害,一眼没照顾到就赔进去一万两,他还以为败家的江大少爷这些日子转了性,想必又是一厢情愿。
他按着江纵肩头,俯身看了一眼赌局,江纵也索性贴近了些,支着头在乐连耳边道:“那个叫孟五的出千,我输了也不稀奇吧。”
乐连偏头问江纵:“那还跟他们赌什么,你又不会玩。”
江纵笑笑:“我就是不把钱花出去难受。你陪我玩会儿,这是斛珠局,点数跟盘里珍珠差得少的算赢,我数珠子倒是能数明白,但骰子不是要几点就能来几点,这我也没法子嘛。”
乐连眼睑微抬,诧异道:“你能数清楚?”
“能啊。”
他前世每年当堂查账,所有分号的掌柜站在堂下等他检验,手下所有商号的账本他过目便能算清,一笔都不曾疏漏过,江纵自有一套算法,数几颗珠子实在是大材小用。
江纵漫不经心地磕着瓜子:“不过没什么用,快把银子押上,玩完咱们吃饭去了。”
江纵就是奔着输给简来十万两去的,一把押上剩下九千两筹码,抬头抿唇笑道:“简老板,我这趟出门儿真没带多少银子,您别嫌我寒碜,咱再赌一局,我带我小弟弟赶晚场吃酒去了。”
简老板打量了乐连一眼,起初瞧着这略显冷峻的少年跟那美人儿交头接耳颇为亲密,一说是位小弟弟,简老板释然,微笑着点了点头:“小赌怡情,交个朋友罢了。”
乐连被这称呼轻轻搔了搔心头,江纵随口就能说出几个亲昵的称呼来叫他,他脸上冷淡,心里却受用的很。
抱着一斛珍珠的小伙子忿忿瞥了江纵一眼,哗啦一声,碎珠噼啪坠落,落在盘中叮当清响,蹦出玉盘,在桌上蜿蜒滚落。
两人手中骰盅摇响,江纵瞄了一眼玉盘,懒洋洋跟乐连道:“桌上滚了一百二十七个,落在袋里的有四十八个,盘里应该剩十个。”
乐连双手压着赌桌,默默看着江纵手中的骰盅,啪嗒一落,双方都松了手,珍珠落定,竟与江纵说的一个不差,十颗珠子散乱地落在盘里。
站在简老板身后的孟五忽然后撤两步,捂着心口猛咳嗽,连忙要了张帕子按住了嘴,灌了杯茶水方才和缓了些。
简老板回头看了一眼孟五:“你怎么了?”
孟五低喘着气,摇了摇头,抬眼游移不定,目光在江纵和乐连之间来回打量。
乐连脸色发白,不动声色地扶了一把桌面。
江纵拿了杯茶水给乐连喂到唇边:“怎么了这是,我输我自己的钱,不讹你啊。”
骰盅一开,对面简老板手里“一二二二三”刚好十点。
赌桌前围满了看热闹地赌客,还从未见过斛珠局里有人能摇出一点不差的点数,顿时欢呼沸腾,交头接耳议论着这千金赌局的难度,一见简老板仍旧气定神闲,大家风范尽显,令人钦佩。
江纵自知比不过,讪笑一声,刚想把银子推过去,乐连却把手轻搭在江纵肩头,瞥了一眼江纵手边的点数,在江纵耳边风轻云淡说了句话,江纵顿时毛骨悚然。
“纵哥,你赢了。”
江纵磕磕巴巴低头,看了一眼手边的骰子。
五枚骰子整齐排列成三行,第一排两个骰子“二三”,第二排一个骰子“三”,第三排两个骰子“一一”。
再望玉盘内珍珠,分散零落,最左挨挤地落着五颗珍珠,两个在前,三个在后,盘中心三颗珍珠挨挤着,最右则有两颗珍珠分散落于一角,与江纵的骰子点数一一对应。
赌坊之中顷刻沸腾掌声雷动,连简老板都不得不拍了拍手,赞叹地望着江纵,喝彩道:“精彩!”
江纵倒在乐连身上,只见出气儿不见进气儿,离猝死不远了。
“今日忌赌钱,宜行善。”江纵嘴里喃喃唠叨。
乐连替江纵把赢来的八万两筹码拢过来,轻松道:“纵哥好手气,先前便说了,纵哥今后会赚大钱。”
火上浇油。
江纵哪敢再要这八万两,顺了顺气,待到众人散去,亲自上了二楼,寻简老板。
简老板并未把这些小钱放在眼里,能与江纵玩上一局,能陶冶情操,十分养眼,那八万两只当请美人作陪的赏钱了。
他正在内室品茶,却听小厮禀报了一声:“老爷,刚刚那位公子求见。”
简来微挑眉,饶有兴致道:“请他进来。”
江纵走进内室,寒暄了两句,坐在茶桌边,把八万两银票放在桌上,轻推到简老板面前,淡然笑道:“简老板,刚刚不过是跟您老开个玩笑,您果真如传言中一般风度翩翩,胸怀宽阔,是晚辈在您面前班门弄斧了。”
虽说江纵确实弄不明白今日手气为何那么壮,若是被简老板误会成故意出千算计可就亏大发了,只好在这儿模棱两可地客气一声,打个哈哈糊弄过去。
简老板从不斤斤计较,见江纵如此客气,对这年轻人好感更盛。
江纵顺着话头道:“不瞒您说,我从瑾州江家来金水做蜂蜜生意,手里积压着数千斤蜂蜜不好出手,才到赌坊里找乐子消愁,哪想撞见您了呢,我年轻气盛,遇赌常爱争个输赢,真是沉不住气,唉。”
简老板笑了笑:“公子客气了,简某也不是输不起的人。金水蜂蜜有天下第一蜜之称,我顺道路过此地,本想购些蜂蜜卖到西亭,既然与江公子有缘,不如就谈谈这桩生意。”
江纵一拍桌面:“承蒙您不弃,我那蜜确实不错,不然也不敢上门自荐来啊。”他顺势把八万两银票推还给简来,“这银票您收起来,晚辈也是一时冲动争强好胜罢了,一不小心就落了您面子,您原谅我,也是给晚辈今后提个醒儿,今后办事儿再不这么鲁莽了。”
简来的性格本就不拘小节,谈话间对江纵的印象节节攀升,大度道:“你若执意如此,那我便收了。明日我派个伙计去瞧瞧你的货,若是质量上乘价钱合适,咱们好好谈。”
江纵爽朗一笑:“谢简爷赏脸,先以茶代酒敬您,您何时有空,我请您尝尝金水这边的竹荪鹅,那是一绝啊。”
简来最喜欢年轻人说话坦荡爽快,端起茶杯与江纵碰了碰。
乐连靠在门边微微侧目听着里面谈话,从缝隙里望着江纵与财大气粗的富商谈笑风生游刃有余,几句话就把蜂蜜的销路给打点清楚,羡慕之余便衬出自己差强人意,纵哥似乎是深藏不露的经商高手,自己无论如何是比不上的。
第十九章 亲昵
月色正浓,谈笑间,窗外掠过一道黑影,紧接着,木窗震碎,三四个黑衣杀手接连闯进内室,转瞬之时锋利刀刃已经架在简老板脖颈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江纵措手不及,他摸了一把袖子,心中一凛,坏了,还剩五百两银票没来得及花出去。
杀手即将触至江纵那一瞬间,一道身影带风,牢牢挡在江纵身前,乐连单手揽着江纵,右手五指间夹了四枚骰子,猛然甩手,点数飞转,其中一颗骰子深深扣进黑衣人口中,只听一声窒息的噎响,黑衣人双手捂着喉咙脸色涨红,倒在地上挣扎翻腾。
与此同时忽闻吭的一声脆响,架在简老板脖颈上的利刃被一颗骰子猛然打开。
“乖孩子。”江纵趁乱按了按乐连的手,将简老板推出了内室,低声道,“您带了护卫吧,快离开这儿。”
这年轻人竟不顾自己安危,先顾着他人,简来十分感动,欣赏地看了一眼江纵,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简老板这样的富商身价的确值得护卫跟着,几个功夫好的混乱间已然冲上二楼,护着简老板飞快撤走。
“过来我这。”乐连一把抓住江纵手腕,拽着他翻下木梯,凌空甩手,四枚骰子迅疾镖出,深深刻进四个杀手眉心,头颅轰然爆裂,血浆四溅,乐连落在赌桌上,缓缓起身,落地那一刹那,染血的银票铜钱溅落满地,叮当作响。
这金牙赌坊竟被人围了,领头的便是那中年男人孟五。
江纵早知前世孟五造了简老板的的反,打算夺了简老板的人脉,自己当主子,后来被简老板亲手做了,早晚的事儿,倒也不算意外。
乐连单手拎血红刀,左手指间又夹起四枚骰子,气势冷冽不容靠近。
没想到这小崽儿的功夫已经相当不错了,遇见那伙儿劫匪时不该救他来着,呿。江纵摸着下巴打量乐连,一袭墨蓝外衫,利落束着的发丝随风轻拂。
不少黑衣人分散去追简老板,孟五则亲自朝着江纵冲过来,今日他早看上了江纵,又在美人儿面前吃了鳖,心里压着火气,盯着江纵的眼神像盯着羊羔的饿狼,皮笑肉不笑地低声威胁:
“爷今日非要把你这不驯的美人儿扒干净了,扔进最脏的窑子里操个三天三夜不可。”
“你敢。”乐连反手四个骰子轰退身后四人,反身一刀挑开孟五即将抓住江纵的手,两人手中利器铿然相撞,却不料孟五一着不慎,刀刃失手,猝然划过江纵身前,玄丝白衫被削开一道口子,锁骨上赫然印上一道渗血的伤痕,将领口的仙鹤殷得血红。
江纵接连后退几步,后背猛然撞在墙壁上,捂着锁骨上锐痛的伤口倒吸一口凉气,看了一眼指间血迹,怒极嘶吼几乎破了音:“狗操的杂碎你他妈敢砍我?!”
乐连更是目眦欲裂,单手刀顿时换了双手握,被血丝涨红的眼睛狠狠瞪着孟五,凌空翻下赌桌,压着全身劲道劈头砍向孟五,极其沉重的力道将孟五轰出五步之外。
孟五哀嚎一声,捂着震伤的肺腑跌跌撞撞逃出赌坊外。
乐连慌忙把江纵拽到身边,惊慌失措地帮他按住锁骨的伤口止血,发白的嘴唇微微颤抖,不住地问:“纵哥,纵哥有事儿吗。”
“操他妈的疼死老子。”江纵咬牙切齿,拖着乐连往外走,“走走!把那狗几把杂碎给我抓回来,今日不弄死他我还就他妈不姓江了。”
孟五刚刚承受了乐连灌注全身内力的刚猛一刀,浑身骨头都在嗡鸣发颤,一瘸一拐地逃跑,逃至一条小巷时,脚边忽然发出小物件骨碌在地上的轻响声。
他颤颤低头,脚边静静放着一颗骰子。
再抬头,乐连冰冷血红的刀刃已经架在脖颈上。
——
孟五被擒,其他黑衣人便如鸟兽散,赌坊里的赌客早已四散逃跑不见人影,乐连倚靠在二楼雅间外,静静靠着墙壁,听着雅间里撕心裂肺的痛嚎声。
“……”乐连放心不下,推开门走进去,一股浓重的腥臭味充斥着整个房间。
房里没点烛,窗棂下,江纵斜倚在美人靠中,披着一身清冷的月光,白衣鲜血斑驳,跷着一条腿,溅血的锦靴踩着孟五的脸,孟五倒在地上,衣摆下稀稀拉拉淋漓着秽物,几乎不成人形。
江纵一手托腮,飨足地朝乐连轻轻抬起一只手,食指和拇指夹着一截东西,还稀落地滴着血。
仔细看去,是一截血淋淋的手指。
一滴血顺着江纵雪白漂亮的脸颊滴落,溅在衣摆的仙鹤绣纹上。淋漓月光下,似有妖魔,从天宫仙境中来。
乐连怔怔看着江纵,忍不住倒退了两步,那残忍的眼神他未曾见过。
前世的江纵已有三十九岁,从江家大少爷脱胎换骨成了位心狠手辣的商人,翻脸六亲不认,他在乎什么?他只在乎冷的东西,银子、地契;不在乎热的东西,情爱,人心。
江纵扔了那截血淋淋的手指,抻过布巾擦净了手,起身快走了几步,双手捧起乐连的脸,看着他略显惶恐的眼神。
“乐连,上辈子你见我杀人,也是这副表情。你骂我心狠骂我无情,你那么恪守君子风度的一个人,那天骂了我很久很久。”江纵皱眉笑笑,“上辈子你真的……特别讨厌我,我做什么你都讨厌。”
乐连不知道他口中的上辈子是何时,他吸了口气,恳切道:“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纵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