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虽然我能够逼真地模仿多数名家的字体,却很少能融入我自己的风格中。我的字太过飘逸,倒像足了我自由散漫的性子。
一个统帅千军的将领还是写苍劲有力的字体更令人信服,因此凡是公文往来我从来不用自己的字体写字。能辨认出我真迹的人是少之又少,以至于很多时候都被怀疑某些公文是否是我亲笔批示,对岸的魏军就更是分辨不清了。
我将写好的呈文封好,叫来信兵命他秘密送往建康。随口问道:“宋大哥觉得罗厉此人如何?”
宋然迟疑了一下道:“罗厉来者不善,殿下对他要格外小心。”
我不在意道:“大印都交了给他,还要如何?我看罗厉还是有些能力的,只要无碍南越大局,别丢了荆襄就是了。”
“殿下,你可知楚相一直是站在你这边?这次的和亲,我南越方面名义上便是楚相做媒,太子殿下不会乐见其成的。”
我打个呵欠:“楚尚庸这老狐狸不过见风使舵罢了,朝中的事我懒得管,不是还有你义父和我三弟嘛。皇兄已是太子,皇位迟早是他的,我操什么心。”
宋然深深地看我一眼:“殿下,你果真不想与太子殿下争权么?我想三殿下也会支持你的。”
我看着他笑道:“我不是把你安排在罗厉身边了么?皇兄若想要分我兵权也没那么容易,这都是一刀一枪换来的。何况他压制我有什么好处,他安安稳稳的准备做皇帝,我替他冲锋陷阵岂不更好?”
“殿下……”宋然还待劝说,被我止住了。
我正色道:“我虽不甘被皇兄压制,但南越如今不比以往,怎禁得起萧墙之乱?更何况皇兄还不算昏庸之人,我何必挑起事端给北魏可乘之机?”
可能是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宋然陷入了沉思,我又忍不住打个呵欠,向他道:“那些事想也无用,又何必费心。明日便要分别,宋大哥今夜可愿与我抵足而眠?”
宋然语气有一丝僵硬:“殿下若觉疲倦,便请先行歇息。”
就知道他会推辞,实在太困,我不再勉强,站起来一个人向卧房走去。从前我经常与宋然彻夜谈论兵法,困了便和衣而眠,从不顾及身份,不知何时起他却开始刻意回避于我。
“殿下!”宋然突然叫住我。
“何事?”我已经困得摇摇晃晃了。
“殿下可否上书皇上,回绝了这门亲事,继续留在荆襄?”
我差点撞在门框上,我没有听错吧?不可置信地看着宋然,我等待他的解释。
宋然大概也觉得不妥,不自然道:“殿下一切小心。”释释然便出了门。
直到躺在床上我仍旧百思不得其解,他明知这是不可能的,怎么还会说出这种话呢?不过除了战场上的事我向来不愿多费心思,明日再问也不迟。
本来只想小睡片刻的,谁知直睡到日上三竿我才醒来。
想到奉命出战的将士们正在流血流汗,我却自己偷懒,不由羞愧难当。顾不上埋怨侍从,简单梳洗一下,我直奔城楼,远远就看到罗厉站在城门上。他倒是积极的很。
我不动声色地走上城楼,正想找宋然将昨晚的事问个清楚,宋然却不在那里。
接着罗厉跟他的手下副将过来拜见我,我问道:“罗将军昨夜休息的可好?”
我昨天叫人送了一大堆文书到罗厉的住处,目的虽是让他尽快熟悉荆襄情况,却也是存心给他施加压力。
罗厉眼中满是血丝:“多谢殿下安排,休息的很好。”
我笑道:“是么?”
罗厉仍是僵僵的道:“是!”语气里却仿佛没了昨日的怨恨之意。
难道他吃错药了?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已备好行装,到时候自会出发。罗将军只管你的事,不必相送了。”
罗厉有些诧异,我不等他开口,又道:“我已奏请父皇让宋然做你的副帅,以后罗将军对荆襄军机何处不明,只管问他。”
我不去看罗厉的别扭神色,叫过旁边副将仔细问了战况。得知除了火烧粮草时出了点意外,一切都在事先的筹划之中。
原来魏军突然增加看守粮草的兵力,如此我派去的人手便远远不够了。幸好冯栩见诱战顺利,又得知后方吃紧,临时改变战略直袭了魏军后方。
他这一路人马本来便穿着魏军服色,加之冯栩为人机警,应答得体,竟然趁天色黑暗骗得了北魏守军信任,直到他们长驱直入与鲁达派去的五百精兵里应外合,魏军才大惊失色。
那边火光一起,这边等在江边的三万南越将士立刻渡江,将杨、元二人的兵马团团围住,杨复升回营自救不暇,只得正面迎战。奈何北魏军心大乱,注定不是我军对手。
照传来的消息看,眼下杨复升大概在准备突围。
我边听边满意地点头,心想冯栩果然不负重望,要考虑借这次机会将他升为中将了。
这次大战,只要损失魏军四成主力,便算让我娶十个仪真公主都值。
正想着,城外黄尘滚滚,蹄声震天,仿佛脚下城楼都在摇撼,一队人马领先驰来,高高举起的旗杆上挑着一面烈焰红旗,那是我军获胜的信号。虽然这是早就预料的胜利,我还是大喜过望,急忙命令打开城门迎接。
又过了一阵,我军大批人马赶到,尽管有些疲累,也有人受伤,人人却都是满面喜色,我立刻下令犒赏三军。
特意看了看罗厉,见他也是一脸振奋,我不由微笑,凡是亲历过战场的武将,哪能在胜利面前不受感染?现在看来,罗厉虽然有些骄奢之气,作为统帅还是基本合格的。
我在人群里看见宋然,原来他是出城接应了。想起还要升帐交付一下帅印,重新分配职责,我向宋然微一示意,他立刻会意,下去安排。
等到所有将领齐聚,我简要传达了一遍圣旨的意思,这次倒是出奇的安静,想必他们全都在会前听说了。
然后我一一封赏了参加这场战役的将领。
对于冯栩,我自然特地夸赞了一番,将他升为中将,但是罚了他半年俸禄,作为他擅自改变作战布署的惩罚。
最后我宣布正式离职回京,将帅印交给罗厉,说了一些诸如像尊重我一样尊重新任统帅,以大局为重之类的话。
罗厉接过帅印之后便正式上任了,依照圣旨开始重新指定荆襄将领,需要撤离的兵力也将在罗厉的安排下分批离开。
借着罗厉一板一眼安排的机会,我悄悄离开议事厅,两个事先等在后门的贴身侍卫立刻跟了上来。
出了帅府东边的角门,那里已拴着三匹骏马,牵过其中一匹全身赤紫的,身子一侧,轻轻巧巧便跨了上去。
耳后隐隐传来欢呼的声音,大概是庆功宴开始了吧。我不喜欢告别的场面,就算我平时不拘小节,到了这种时候也会难免伤感。
大战告捷,今日只应把酒言欢,我可不想令他们扫兴。想到这里,足下轻轻一点,身下坐骑便如腾云驾雾般飞奔起来。
第3章 封喉一箭
我跨下坐骑名唤“燕骝”,是我初从军时父皇钦赐的名马,日行千里,神骏非常。两名护卫的坐骑虽不如燕骝神骏,却也是难得一见的良驹,加上所有人注意都在庆功宴上,因此我们三人悄然离开,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我掏出令牌命令打开城门,又吩咐守门士兵不得声张,就这样离开了襄阳城。
出了城门,我长长的吐一口气,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等他们发现我离开的时候,我们早该去的远了吧,我不由得意的一笑。
襄阳与建康之间有长江相连,最便利的还是水路,但考虑到水路太慢,我还是选择了从陆上回京。为了缩短行程,连这次的行装也一律从简,只带两名护卫轻骑跟随。表面上看我是心急成亲,其实我不过想早点了了这桩事罢了。
此时正值江南初夏,沿路树木参天,入眼皆是绿色,空气中传来淡淡树叶清香,我顿时觉得精神为之一振。身下的燕骝似乎也分外兴奋,不停地从鼻孔中打着嚏,头也开始不安分起来。我放松缰绳,燕骝马立刻会意,撒开四蹄开始沿路飞驰。
近年镇守边镇,更多的却是在军帐中运筹帷幄,每次要身先士卒也多半被左右苦苦拦下,难得有纵情驰骋的机会,今日终于没了束缚,怎能不尽情宣泄一番?
想起久未施展的轻功,我不由童心大发,单手握缰,在马上一个翻身,又稳稳落下,并不坐实,只虚虚贴在马背上,身体随着奔跑的节律上下浮动。
燕骝马身上一轻,感觉不到我的重量,不由又添了几分野性,越发跑得性起,早把后面跟随的护卫远远甩下。
我感觉着拂面的劲风,听着耳边的呼呼风响,看着两边树木如飞般倒退,只觉一切俗事羁绊都被抛在了身后一般,胸中顿时舒畅无比。
只可惜好景不长。
正当我在盘算要不要慢一点的时候,“哎哟!”一声惨叫,将我吓出一身冷汗。
我急忙用力拉住缰绳,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燕骝长嘶一声,奔出几丈才停了下来,我赶紧跳下马往回跑。
只见路边草丛里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一手揉着背慢慢站起,见了我狠狠瞪我一眼道:“你走路不长眼睛的?”说着又提起掉在地上的一个锦布包袱。
本来我应该道歉的,不知为何看到这少年气呼呼的样子反而觉得很有趣,这道歉的话便说不出来了。
少年一见我似笑非笑的表情更是恼怒,用命令的口吻道:“喂,快给我道歉!”
从来还没有人以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过话呢。
我打量这少年,身材有些瘦弱,个子不过到我胸前,衣着虽然普通却看得出质地很好,脸上被混着尘土的汗水冲花了,看起来有些狼狈,却掩不住眉宇间一股贵气,再从他颐指气使的口气看,必定是哪个富庶人家的子弟离家出走了。
看看他没什么地方受伤,我故意笑道:“走路不长眼睛的怕不只是我吧?你这么急匆匆一个人要去哪里?你的父母呢?他们可知你离家了?”
少年神色一下变得警惕起来:“不用你管!”举步要走,大概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回头对我道:“从来没遇到过你这么粗鲁的人。”又瞄一眼我的燕骝:“你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马?怕是偷的吧!慌不择路才跑这么快,撞了人又不道歉,显见得强盗行径!”
我苦笑,虽然我只穿了一件半旧的便服,但好歹是领军千万的统帅,怎么看也不至于像个贼吧?这个小家伙还挺厉害,他能一眼看出燕骝不是寻常的马,更说明身份不一般了。
“好吧,我撞了你,我道歉。可是你也惊了我的马,还诬陷我是盗马贼,该不该向我道歉?”
少年一时语塞,却嘴硬道:“谁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将手中包袱向背上一系,扭头便走。
我提醒道:“你不是跟我一个方向么?怎么往回走?”
“多管闲事!”他又白了我一眼,好像故意与我作对一般,既不折回也不向前,却捡了一边的小岔路大步走开。
脾气倒挺倔的,就看他能倔到什么时候吧。
我含笑看着那小鬼的背影,故意没告诉他那岔路迂回曲折,比走大路要多费上好几倍的功夫。
我可不是好好先生,既然他这么别扭就让他多吃点苦头,日后等他回了家就知道珍惜了,好好的家不呆却自己跑出来,也不知是哪家的孩子这么任性。
这么一耽搁,后面的护卫便跟了上来。这两名护卫,年纪较长的一个叫刘钧,年纪和我差不多的一个叫易青,我对他们的信任就仅次于宋然了。
两人见了我都是大舒一口气,委婉地责怪我不该丢下他们两个自己单独跑掉。
那叫刘钧的年长护卫警惕地问道:“我远远见殿下似乎与一个人在一起,到了近前却又不见了,不知道那是谁?”
我重新上马,边走边告诉他们方才的事情,等我说完,发现两人张口结舌地看着我,我奇怪道:“怎么了?你们怎么都这副表情?”
刘钧笑笑没有说话,易青却犹犹豫豫道:“殿下……您这么对一个小孩子会不会太过分了点……”
我撇嘴道:“你不知道那个小鬼刺得很,要不是我心肠软,早教训他一顿了。再说是他自己故意不走大路的,难道能怪我?”
易青和刘钧对望一眼,显得有些无可奈何。我看着他们道:“怎么?你们不会以为我会报复一个小孩子吧?”两人的眼中同时射出怀疑的光芒,看得我心里发虚。
我不由怒道:“你们这是什么态度?我堂堂越凌王怎会欺负一个小孩?”这下两人眼中又射出“明显如此”的意思。
岂有此理!我催促燕骝马快走,心想还是将这两个家伙甩在后面的好。
易青早在后面急得大叫:“殿下!慢一点!”
我虽故意不回头,却也不敢再放纵了,只是抢在前面,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毕竟我早已过了任性的年纪,哪能为这点事认真呢?不过若不装作气愤一点,我会很没面子的。
天快黑的时候到达了一个江边小镇,这里已经离江陵很近了。
本来刘钧建议我们一路走到江陵住下,可是这样一来,江陵郡守一定会兴师动众为我接风,那就违背我的初衷了。
我断然拒绝刘钧的提议,就在小镇上找了一间客栈住了下来。
这里的环境确实不怎么样,布置简陋,房中桌椅大都陈旧不堪,到处都有些脏兮兮的。
刘钧还担心我能不能习惯,我笑说我又不是罗厉,就把他推出了房间。
结果我还是有大半的时间躺在床上干瞪眼,虽然觉得累,却怎么也睡不着,大概直折腾到半夜我才有些迷迷糊糊。
居然梦到白天那个小鬼,拿了一把青草逗弄燕骝,那青草还带了股甜香味……不对!
我猛地警醒,闻到房中果然有股隐隐的香气,来不及思索,屏住呼吸在黑暗中摸到一个茶杯挥手向窗口方向掷去,同时跳下床喝道:“是谁!”
没看到人影,却发现窗纸上插着一支竹管,上面正扣着我掷的茶杯。我拿起随身长剑跃出窗外,正与刘钧撞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