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长龄轻叹一声,向我举杯道:“像你这般清醒的人,告诫的话反而显得多余了,某言尽于此,子悦可愿与我尽饮一杯?”
我微笑道:“焉敢不从。”
目送杜长龄饮罢离开位子,我转眼看筵席上觥筹交错的人影。宴会早已开始,国主江德坐在正位上,将丞相温继叫到了身边叙话,又不时与离他不远的江原交谈。红毡中央,身着彩衣的宫女正在翩跹起舞,多数官员都在津津有味地欣赏,我却感觉心头像压了沉甸甸的一块大石。
江原所有的心思都不是白做,平遥公主既然能支持江德登上皇位,手中就可能握有相当势力,随着江德继位,平遥公主精神失常,这些势力虽然转归江德,但应该仍对她怀着特殊感情。可想而知,若有一位皇子居然找到了平遥公主的血脉,并与之关系尤为亲近的话,那些势力很可能会倒向这位皇子。自然而然,他登上储位的路就会又进一步。
而我最担心的却是,一旦他决心实施计划,我的身份必然会暴露,到时南越将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我不敢去想。这么些年来,我致力止息南越动荡,维持着脆弱的平衡,忍让皇兄在朝中的势力,却不给他太多机会在边关嚣张,委实得罪皇兄良多。如今落到这一步,我唯一能为南越做的,只有努力隐瞒自己的身份罢了,难道这一点,也终将无法做到么?
独自连饮几杯,喉头刀割一般的辛辣滋味却丝毫不减,为什么,还是醉不了?
有人走过来,伸手按住了我的杯口,有些生气地责问道:“谁叫你喝这么多酒?”
我抬头笑道:“武大哥不是在与各位大人交盏么?小弟此刻爱喝,你若不想作陪,就别扰了人清净。”
那人脸色冰冷:“我看你是喝得不少!”
我晃了晃眼皮,才发现武佑绪虽在旁边不远,按住我酒杯的却另有其人,又笑了笑:“原来是燕王殿下,失敬失敬,你不是忙着与你父皇亲近么?怎么……”
江原不耐烦地将酒杯夺过扔到一边,冷冷道:“让你来真是失策,没打起什么精神,倒给了你贪杯的机会。”
我懒懒一笑:“我就是嫌自己太精神,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消沉一回,还被你抢了。”
江原看我一眼:“你若想喝酒,找个机会我陪你喝,这里人多眼杂,你不要当天御府一样随便。”
我立刻拱手:“罢罢,不劳殿下,我只以后只喝水总成?”
江原却顺势抓住我手腕,幽深的眸子像要看到我心里:“你就打算这么躲着我?自上次从宫里出来,但凡我要见你,你不是拉上裴潜就是与其他官员同行,好不容易抽空亲自去趟弘文馆,你还是要拉上裴潜在一边。难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将那件事永不谈起?”
“你不要逼我。”
“我没有逼你,”江原冷冷道,“我若真要逼你,就不会给你这么多时间,可是你却将这些时间用来躲避我。你口口声声说要还我的恩情,难道就是这样还的?”
“你还要怎样?你让我做主簿,我兢兢业业帮你起草教令;你让我去参加军机会议,我没有哪一趟缺席;今天你让我熟悉朝中官员,我也用心的记了……”
江原冷然道:“你明知道我要的不是这样,别用这些敷衍我。既然对那件事你非要自欺欺人,我暂时可以不提,但是我的耐心有限,你最好自己心里有数。”说罢放开我的手,眼睛盯着对面不知谁的席位,隔座的木棚内传来江进与江麟的笑声。
江原自己饮了半杯酒,怒气消了一些,转移话题道:“麟儿任性,你不要对他过于介怀。”
我坐在旁边,感到眼前有点恍惚,似乎刚才喝过的酒正慢慢发挥作用,听到江原的话,微笑道:“他事先支走马车,大概想联合韩王在车上整我的,可是韩王与他一闹,立刻忘记了,还是小孩心性。不过他与韩王殿下关系亲昵,反而与你这父亲关系冷淡,是不是你对他管教太严了?”
江原淡淡道:“也许罢……”突然严肃地看着我道,“你以后离韩王远些,他这个人看似粗鲁,其实很有心计。”
我笑道:“再有心计也肯定不如你。”
“总之你小心没错。”江原又盯着对面。
我故意看向梁寇钧:“那个就是你岳父罢,怎么你与他说话也这样不客气?”
江原冷笑道:“当年若不是我极力维护,他地位早就不保了,他愧对于我,我怎么对他也不算过分。”话锋一转,“我二弟晋王你也要注意,过几天晋王府可能会请我们去他府中游玩骑射,去年是天御府做东,今年轮到他们了。”忽然想起什么般又道,“我有一件事瞒了你,到时你不要太过惊讶,以后会再弥补。”
我看他神情有些凝重,好像很为此事恼火,不像是为了瞒下海门帮的事。正想询问,却在对面瞥见一个身影,不由微微变了脸色。
第35章 除之后快
那身影在人群中一晃即过,但我不会看错。
江原注意到我的神色,也顺势看去,却与江成目光相撞。两人都是僵了一下,随即江成露出随和的笑容,江原则连笑容也懒得摆,只朝江成举了举杯,两人各自饮了一口,不约而同转开了目光。
我等他收回目光,低声讽刺:“你们僵成这样,还要互相宴请?”
江原淡淡道:“起码没有撕破脸,父皇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我们兄弟反目,所以彼此都要留点余地。”
“你瞒我的事不少,但方才说的那件,是不是与‘留余地’有关?”
江原看我一眼,没加否认,似乎在想着怎样跟我解释,我向他身后扬扬头:“殿下还是先应承别人吧。”
在江原身后,各卫府的将军正三五成群向这边走来,看样子是要向他敬酒。我不可想夹在中间,听他们彼此叙话,理理衣袖便要离开坐席,江原不理会身后的人,拉住我道:“做什么?”
我眼角看向西面角门,笑道:“出去醒醒酒,大概会在西门外转转,殿下若有事就派人去叫我。”
江原道:“西面的徽音殿应该没什么人,你可以去那里找间房躺躺,我叫人……”还没说完,一个卫府将军端着酒盏就走到江原面前,江原只得回礼,接着又有几名将军走过来。我乘机绕过木棚后的屏风,离开了筵席。
地上的积雪还未除净,穿过几重侍卫的把守,我在两座宫殿的夹道中越行越快,终于在通向宫门的拐角处见到了那身影。
这里没有半个侍卫,我放慢脚步,悠悠道:“孙狱官,何时攀了高枝,补了工部的缺?”在有些寒冷的空气里,我的声音传得很远。
孙膺猛然回头,看见我,阴沉的眼神中顿时闪过一丝惊异。
我冷冷道:“你还认得我么?”
孙膺眼中的惊讶很快消失不见,露出一个狰然的笑:“怎么会忘?我被你刺过的地方,可是到现在都疼着呢!”
我冷冷一笑:“我只恨怎么没刺死你,倒让你走了狗屎运,攀上了晋王的高枝。”
孙膺目中露出冷森森的寒意:“没尝到你这蛇蝎美人的滋味,我怎么舍得去死?自那日过后,我可没有一天不想着将你那白嫩嫩的身子压在身下,然后咬出血来。”
我啐了一声,冷笑道:“孙大人果然与禽兽同类,只说了这么两句就已经开始下作了,真是奇怪,晋王居然能忍受得了你这样的东西。”
孙膺阴恻恻的眼底怒意一现,森然道:“小贱人,你在燕王的府上躲着也罢了,偏偏喜欢抛头露面,可别怪老子将你那细颈子拗成两段!”
我摸了摸脖子,抱肘轻笑:“本官脖子很粗,何况又不是囚犯,躲着做什么?我看孙大人升了官反而形容枯槁,是不是工部没人供你消遣,无趣得很呢?啧啧,孙大人有这无欲不欢的毛病,在皇城之内可要小心了,万一你忍耐不住,冒犯的正是哪个公侯贵胄,孙大人再粗的颈子也不够砍哪。”
孙膺脸上露出些许狰狞,阴声道:“不用看别人,只看见你就忍耐不住了,老子现在就将你当场做了,看哪个贵胄能将老子怎样!”
我看着他一步步朝我走来,晃了晃有些眩晕的头,笑道:“你冒犯了我,以为自己还有活路?”
孙膺阴鸷的眼神上下看着我,刻毒地笑道:“你这副东倒西歪的样子,老子不用费力就解决了,难道还能被人发现?”
说着,他脸上狰狞更甚,一瞬间周身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阴暗气息,仿佛恢复了昔日的狱吏身份。他伸开五指向我抓来,眼中跳动着即将到手的残忍快意。
我眼睛有些睁不开,昏沉沉地向他看一眼,露出半分惧意,身子一软,在他就要触到我时向后倒去。孙膺一怔,本能地迅速往前一探,我毫不犹豫地扯住他衣襟,顺势向他靠近,趁他一闪神之际,抬起手牢牢按在他颈后,接着迅速向一侧滑开,脱开了孙膺抓来的手指。
孙膺已有所察觉,但他显然不相信我这个内力全失的人会拿他怎样,手腕一翻,又将我揪到跟前,狠狠道:“小贱人,敢跟我玩花样!看老子怎么调教你!”他将我推到冰冷的墙壁上,手指滑动,深深探进我衣底。
我没有反抗,孙膺的动作却突然凝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在他脸上蔓延。
总算刺对了位置,我冷冷扬唇,看着他扑倒在地下,真恨不得将他那丑恶面目挫骨扬灰。不过,就算只是这样,也可略解心头之恨了。两天之后,他颈后的小孔就会长好,从外表根本看不出痕迹,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刺入穴位的细针就会越游越深,初时麻痒,最后将变成蚀骨之痛,直折磨到他死为止。
我不想再看他一眼,嫌恶地转身,却有些意外看到一人站在十丈开外的地方朝我笑。
我僵了片刻,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装作不认识,那人却先向我道:“好手段!不过在皇城内杀人,你不怕惹祸上身么?”
我淡淡道:“您看错了,此人是酒后乱性,自己醉倒了而已,过不多久他就会自己爬起来。”
他带着一丝笑意,走到孙膺身边:“要不要在这人身上找找?我猜一定有细针之类的东西。”见我微微动容,他立刻道,“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有些猜疑地看他:“世子殿下一直在旁边听着么?”
他点头笑道:“席上没意思,正想早回府,不想碰见了二位的事,我只好远远看着,还差点出来帮你解围呢。”
我正色道:“今日的事,世子见了就见了,还请不要声张。”
江容一脸理所当然地点头,接着皱了皱眉道:“世子这名号不尴不尬,听起来真有些扫面子,皇上曾封过我临淄侯,我倒更喜欢别人叫我侯爷。”说完饱含意味地看我。
我被他瞧得不自在,只得道:“见过侯爷。”
“这就对了,”他表情满意地从袖里拿出一柄扇子,展开一笑,补充道:“秋意阁的姑娘都爱这么叫我。”
我差点将一口唾沫喷在他脸上。
江容见我面色不善,拿扇柄敲敲自己:“瞧我,都忘了问你名字,你是我大皇兄府上的罢,怎么好像没见过。”
“我是新进府的。”
江容会意:“听说他最近招了个极宠信的幕僚,原来就是你。”又向孙膺努努嘴,“这人不但色胆包天,还不懂怜香惜玉,实在死有余辜。”
我冷下脸:“世子在说什么?”
江容忙道:“失言失言,本侯与你一见如故,颇想结交结交,不知尊驾肯赏面否?”
“恐怕不行。”
我与江容一同转头,只见江原大步走来,不高兴地看了看江容,更不高兴地看我,最后道:“我以为容皇弟身子不适,原来在这里攀谈。你喜欢的东西,凌悦不大适合。”
江容很不在乎江原的态度,向我笑道:“原来你叫凌悦,回头去我府上闲话,江容随时恭候。”又向江原笑道,“小弟确实不舒服,这就告退了,改日再登门拜访。”说着挥挥扇子走了。
江原等江容走远,将我拉到旁边的一道门内,怒道:“我不是说过会弥补么?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自己动手?”
我淡淡看他一眼:“指望别人,不如自己动手来得爽快。”
江原怒意不减:“你有没考虑过后果?万一失了手,你还有命么!”
我哼道:“你是担心我没命,还是担心晋王面前无法交代?”
江原沉声道:“本来孙膺已被关押,只待刑部定罪就可将他处决,可是晋王府揪住你不放,并且拿出证据证明你入狱前并非我府中官员,我权衡之下只得做了让步。”
我一笑:“你还想着借机姑息养奸,让孙膺这种品行不端的人在晋王身边多待些日子,帮助他步步高升,为你自己制造可乘之机罢?若不然,我真是要奇怪孙膺一个小小狱吏,居然能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连升四品了。”
江原微微僵了一下:“我确实想等一等,与其冒险与晋王闹出罅隙,不如稍加纵容,让他犯下大罪,那样要杀他更是顺理成章,不但能为你报仇,还可折损晋王声誉。”他冷冷看我,“虽然我不该瞒你,但你明明想到了,却为什么丝毫不肯忍耐?孙膺虽然地位不高,但却是晋王爪牙,你杀了他,一旦晋王认真追究起来,我也难以维护你。”
我不在意地笑道:“他要追究,你将我交出去就是了,反正我不在乎!”瞧见他脸色,我又假装想了想,恍然道,“差点忘了,你还要利用平遥公主的血脉笼络势力,那怎么能交呢?”我向他一笑,“殿下,假若晋王真的借此生事,就需要你好好费点心思了,我是相信你能力的。”
“你!”江原脸色冰冷,声音也低下来,“你是故意让我与晋王生隙?”
“我可没有,”我轻轻扬唇,“小臣已尽力为所有人留了余地。孙膺现在还没死,他活着的时间足够你安排一件大事。就算他死了,连他自己怕也搞不清原因,所以运气好的话,晋王未必查到我头上,殿下只要小心别让目睹此事的人说出去就好。”
江原眉间阴霾重重,恨恨对我道:“你好事不做,只知道添乱!事已至此,你别回筵席了,到宫门外乘我的马车回去。”
我听了立刻依礼向他道别,刚转身走几步,江原又猛然拉住我:“你告诉我,他还能活多久?”
“那可说不准,正常人的话还可活半年六个月的,孙膺么,”我半是讥讽地笑道,“他那种贪淫之徒,怕是不会禁频繁房事的,撑一个月不错了。唉,我倒希望他受折磨久一点……”
江原放开我,表情像是无奈又像是恼怒:“你还不走?”
我微微一笑,没多停留。
坐在回府的马车里,我掀开车帘看外面的景物,长久以来,心里终于有了一点痛快的感觉。我并不担心江容泄密,若是晋王能掺杂进来,那也未尝不是好事。
没有告诉江原,我心里其实还有另一个打算。杀掉孙膺固然是为复仇,但并非不能等,这样打乱江原的安排,却主要为转移他的精力,让他暂时无暇着手实施利用我的计划。虽然不知道能拖多久,有些事情晚一些到来,对南越总是好的罢。
只是,我心头还是有些说不清的滋味在盘旋,刚才有一点直觉,江原似乎是真的在意我的安危,并非单为了利用我。如果他认定我的身份,那他心中是否对我包含了些许亲情在内呢?想到这里我不禁皱了皱眉,从感情上我自然是倾向南越的,可是江原屡次救我,若是他真心当我自己人,而我又摆脱不了这样的身世,我又该怎么办?
回到弘文馆,院中静悄悄的,也不见鸣文和鸣时两人,只有裴潜一人在北殿看书。
自那日之后,我几次有意试探,裴潜的表现也很让我意外。他似乎有着天生的分析能力,随便拿出书中一些错综复杂的事件提问,他都能在很短的时间内理清主要矛盾,偶尔还能分析出背后导致的原因。面对这少年无意中表现出的才能,我真不知道是不是该高兴,本来我总觉得裴潜不够聪明,只指望他在我身边做个听话的心腹保镖之类的,看来是有些走了眼。
身体好一些后,我履行承诺,教他给一套比较沉稳绵密的拳脚,还经常拉凭潮与他喂招,所以一月来,裴潜进益飞速,爱冲动的脾气也稍稍改了些。不过,他本人似乎对各类兵法更感兴趣,居然自己在书架上找了一些兵法来看。
我怕打扰了他,自己轻手轻脚向东殿走去,谁知裴潜已察觉了。他放下书,奇怪地看我:“不是说要到晚上么?这么快就回来,发生什么事了?”
我笑着摆手:“没事,你看书吧。”
裴潜道:“我正有几个疑惑要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