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没什么。”江原又拉我走了一会,才补充道,“你相信么?反正我不相信。”
我抬眼看他:“我看你更多的是不愿相信。”江原摸了一下鼻梁,狡黠的笑。
果然如江原所说,那日之后,赵誊并没有再派使者前来交涉,仿佛请求仪真游说我们的事从未存在。宇文念大军逼近江都,不久将之攻克;梁王水军穿破南越水军在海上的防线,自钱塘登陆,与宇文灵殊军一东一西蚕食南越最后的战略要地。为了进一步孤立建康,实际已经被魏军控制的地区,更都以魏帝与太子的名义进行了安抚,包括血战攻下的长沙等地,以及曾与赵誊暗通消息的郑氏族人。建康正如一叶孤舟被围困在巨浪中央,随时都有倾覆之虞。
南越布下的铁索更像一张铁网,不但铁索两端在岸边山石上固定,连江中都交错相连,与铁桩缠绞在一起,只截断一处,并不能将整根铁索尽数除去。莫衍经过反复锤炼,铸造了不少钢锯与铁斧,又与谢广行合议,在部分战船底部装了大型搂耙,船上装了铰链,用于拔除铁桩。我派人架木筏去江中试着锯砍铁索,发现虽然有效,却进展缓慢。莫衍又在每条木筏上装了炭炉,将铁索露出海面的部分烧红,然后一一砍断。
嫣南被送去洛阳宫后,听说深得皇后喜爱,我放下心来,多日间全神贯注于观察越军动向,寻找突破建康的最佳方案。江原自从代德江行使主帅之职,不再负责具体战略的实施,大半时间都在城中审阅军报,协调各方军队的行动。因为各有分工,我只有在晚上才匆匆见他一面。
这日谢广行向我道喜,说道两日内可望尽数破除江中障碍。我点头赞赏了几句,看向后面的莫衍,他也肯定谢广行的说法,只是面色严肃,似乎没有多么喜悦。我猜想他是面对故国心情复杂所致,便笑道:“莫前辈所铸兵器令魏军所向披靡,但非魏军,连越军也都开始熟知前辈大名。这次破除越国铁索,等于直面莫泫将他击败,前辈名噪天下指日可待,怎么反而不见笑颜?难道眼见故国在前,前辈突然有所感念?”
莫衍淡淡一笑:“殿下尚且在此,老朽一身枯骨,更无须多做姿态。我平生夙愿便是能与莫泫一决高下,异界多年心头抑愤,只是没见到莫泫本人服输,终是不甘。”
我笑着拍掌:“好,前辈果然坦诚!铁索破解之后,作为回报,本王一定帮你完成这个心愿。”回头叫过奇贵,吩咐道:“密令斥候营,探查南越著名剑师莫泫的下落,务必让莫先生见到他!”
莫衍感激地向我深深一揖:“不论南越怎样诋毁,殿下才能气度老朽尽数看在眼里,莫衍如今能为您略尽绵薄之力,实乃平生之幸。莫泫忌才妒能,至少曾为殿下铸造兵器这一事值得向人夸耀。”
我微笑:“恐怕莫泫的想法正与前辈相反。”说罢与他二人踏上战船,顺流前往江面巡视。
这一天破除铁索的同时与前来阻挠的越军冲突,两方隔着铁索与江水放箭,各自烧毁了对方的几艘船。我命浆手驾船冲到前面,拿过长弓,搭上莫衍为我特制的羽箭,当场射杀越军的几名将领,逼使越军退回江边,魏军们趁机驾着木筏继续斩断铁链。
回到城中时天色漆黑如墨,用过晚膳后,我照旧道江原处听他归纳今日军报。踏入院中,却见江原房内半点灯光也无,静悄悄仿若无人。我心中疑惑,抬手敲房门几下,仍旧无人应答,正想去找燕飞问江原去了何处,却听到房内一个暗沉的声音低低传来:“凌悦?”
我推门走进去,借着门外的微光寻了好一会儿,仍是不见人影,猜想他在里间,皱眉道:“你若睡了,我明日再来。”
冷不防一只手将我拉过去,接着身体便被一双手臂紧紧抱住。我微微一惊:“江原?”他在黑暗中含糊“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只将我抱得更紧,以致手臂因过分用力而轻微发抖,就好像我是他能抓住的唯一一样东西。我察觉到他的异样,问道:“你刚才在哪儿?我还以为你睡了。”
江原哑声回答:“墙边。”
我心里涌上写不详的感觉,回身道:“你这是怎么啦?莫非魏军出了什么大事故?先把灯点上,你细说给我听。”江原认识抓住我不放。我抬头,这才看清他脸上居然有泪痕,顿时呆了呆:“你……”
“凌悦,”江原抱住我,长长吸了一口气,再次紧紧将我按在怀里,声音听上去异常悲伤无助:“长龄走了……”
我一时反映不过来,不敢置信地望着他,震惊道:“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从北赵回来以后,他的病情已经加重,只能吃滋补药材维持,却让凭潮一直瞒我,让我以为他这是病情好转之故。直到今日凭潮赶来,拼命向我赔罪,我才知道长龄已经在两天前……”他说着哽咽难言,摸到桌上新添的一摞书稿,眼角又有泪光,“如今才知他为何日夜不休地撰写《形论》续篇,书稿完成,却是他以命相换,教我日后怎么忍心再读?”
我从未见过江原如此,替他伤感之余,一时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劝慰才好。想起离开北赵途中与杜长龄的那番长谈,其实我对江原尚不如他了解,若非他对江原那般坚定地信任点醒我,不知我会不会与江原携手走到今日?
江原牢牢握住我的手,缓慢地向后靠在墙上:“凌悦,没遇到你之前,也只有长龄一人能听我说说心事。十多年亦兄亦友,以后再没有了……”
我看着他,这一刻,仿佛能看见江原二十岁时的影子,那个艰难无助时独自闯进山中的弱冠少年。若没遇到那名温和睿智的书生,又会如何?十多年的相识辅助,的确无人可以取代,即使我,也不能给江原如此全心全意的支持。我反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怎会没有?他耗尽心血为你写就的书稿会一直在你身边。”
江原将我搂过去,酸涩地亲吻我的额角:“幸好有你。你若不来,我或许会这样呆到天亮,却还不知道如何面对。”
我淡淡一笑:“我却不会像杜詹事一样肯为你如此鞠躬尽瘁。”
江原手臂僵了僵,冷声道:“谁要你鞠躬尽瘁?难道你还嫌我不够悔恨?我站在这里,一整天都在想,当初若不勉强他下山,今日或许就……”
我抬头吻住他的唇,然后轻笑道:“那样你如何还会有这十多年的温暖回忆,杜詹事如何能这样与你鱼水相得,毫无保留的施展自己的才华?我猜想他离开时,心中必定十分安然,即使有些遗憾,想到能与你携手一程,也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他既不后悔,你又何必因此悔恨,还不如珍藏在心里,不忘不弃。”
江原默然许久,又抱了我一下,将我放开:“凌悦,我今夜想读完长龄的书稿,你……”
我将他拉到另一张桌边,拿火石点起蜡烛:“不,太子殿下,还有两日即可破除江中铁索障碍,全面进取建康。你必须跟我定下攻城战略,以及善后事宜。”
江原拧起眉毛:“明天不迟。”
“很迟。”我正色将他按到椅中,“今日军报都有什么消息?”
江原将一只木匣推到我面前:“还没看。”
我瞥了他一眼,拽下他腰间的钥匙,边打开边道:“太子殿下何时如此感情用事,就不怕万一贻误了战机么?”
江原红着眼圈哼道:“我从小到大,这样伤心的时候屈指可数,就不许我放纵一下?”
“不许。你身为储君,怎能如常人一般哭哭啼啼?”
“凌悦!”江原黑脸道,“你不要告诉我长龄不值得……”
“咦€€€€”我对他的回应充耳不闻,打开一封朝中密信,看了一眼后急忙朝他摆摆手,“皇上这个决定,你事前知道么?”
江原凑过来,也颇为意外:“建康未下,父皇为何如此着急动手?”
我皱眉:“你没有这个意思?那应该劝皇上再等一等。我不是不赞同,只怕操之过急,引起变故。”
江原没好气:“你以为我是赵誊?父皇要做什么,我哪能事事劝说得了?看密信之意,父皇分明已经下了决心,而且早已安排好一切,根本没有别人插话的余地。”
我听了无奈:“不知公孙叔达得知后会怎样?他近年立下不少功劳,若非海门帮从中相助,南越不会因粮草紧张引起许多动乱。”
江原心不在焉:“父皇不会没有考虑,等等看罢。”
我和江原都没有想到,第二日就等来了变故。海门帮帮主公孙叔达亲自登门求见,开门见山地询问为何自己在洛阳的分舵被莫名查封,帮众都被官府监控,是不是朝廷眼见南越覆灭在即,要将海门帮鸟尽弓藏?
我忙道:“大哥何出此言?皇上也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此中定有误会。”
公孙叔达冷冷抱拳:“殿下如今贵为越王,某不敢承此称呼。只是当初与太子殿下有约在先,我海门帮也一直遵照朝廷指令行事,自问未有越矩之处,为何突然遭此横祸?太子殿下府中陆扬尘还在我帮中,难道还未抽身,便要拆桥么?”
我心知他言下有威胁之意,望向江原,觉得此事还是由他回答比较妥当。江原却只顾低头翻看杜长龄的遗稿,等了一会儿才抬眼道:“鸟尽弓藏,难道不应该么?”
公孙叔达面色微变:“太子殿下此话,可是承认朝廷确有灭我海门帮之意?”
“灭?”江原嘴角带着一点冷淡的笑意,“难道公孙帮主眼中,我是出尔反尔之辈?”
公孙叔达言语谨慎,可是看上去并不相信:“就算殿下信守诺言,朝廷怕也不愿看海门帮继续壮大。”
江原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公孙帮主,我当初因何刻意扶持海门帮?不只为对抗晋王、梁王,也不止为了今日对抗南越,而是因为首先看重你的才能。扬尘是我故去的属下之子,也是我器重的人才,岂会将他当作弃子?不过,公孙帮主应比我更清楚贵帮底细,抢劫船只货物、暗运兵器私盐,都是明白触犯律法、扰乱民生的举动。这类生意仗着四国纷争、天下大乱或可一时侥幸得利,却绝不可能长久为百姓和朝廷所容忍。公孙帮主为我国攻越干下不少大事,早已不算一般江湖帮派,难道等到攻越之战结束,还想回到当初的旧路上去么?”
公孙叔达沉思片刻:“殿下要海门帮放弃主业,从此金盆洗手,退隐江湖?”
“不。我的意思是,等到天下一统,这些暗势力的存在反而会导致朝政不稳。海门帮应为江湖表率,归属官府,成为真正可堪朝廷重用的力量。我江原也期待与公孙帮主携手并进,共享盛世!”
公孙叔达默然良久:“海门帮自接受殿下资助之时,已知自身命运必将受朝廷左右,如果殿下有所安排,海门帮别无选择。只是洛阳的兄弟突然被扣留,让某如何相信朝廷并无灭我之心?当日帮内兄弟也是被殿下壮志所感,真心诚意为您所驱使,如今有此一事,我要如何令帮众信服?”
江原正色道:“只要公孙帮主肯接受我的安排,尽管对洛阳的兄弟放心。我已拟定奏章,请皇上准我设立专管东南沿海一带的海事官署,公孙帮主与帮内当家可分别就任主管官员,到时保护往来商船、清除小股海寇便是你们的职责。梁昆、屈涛等人也可作为分支负责洛河水道,仍旧归你统管。”他话锋一转,“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过去逃亡南越的黑蛟帮残余势力还未扫除干净,希望公孙帮主替我将他们一网打尽,尤其是殷实等当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公孙叔达目光一凛:“天风帮与黑蛟帮素来针锋相对,对其了解远在本帮之上,此事交给他们是否更加妥当?”
江原放下手中书稿,拿来一支笔,笑道:“天风帮将来还要在南越立足,出面多有不便。我这里先写一道教令,算是对你的承诺,何时灭了黑蛟帮,海门帮便何时由黑转白,正式归于朝中。”他说着挥笔写就,又盖上自己的印鉴,郑重交给公孙叔达。
公孙叔达只得接过,慎重地向江原抱拳,然后又向我道:“越王殿下,帮内兄弟还常念着您,攻越结束之后,还望赏光莅临。”
我立刻起身,也抱拳道:“大哥何必客气?我也念着帮内兄弟,到时一定前去探望。”
公孙叔达闻言称谢告辞,我和江原亲自将他送到城门。目送他离开后,我看一眼江原:“公孙叔达定有两手准备,你信口雌黄一通,也只能稳住他一时。若是皇上那里说不通,还是免不了冲突。”
江原微叹:“也只能如此了,先稳住海门帮,我再试着向父皇解释。”
我忧心道:“海门帮于我有恩,我不希望看到屈涛等人出事,刚才公孙叔达也有向我求情之意,是否该……”
“不可以!”江原面色变得十分严厉,“这次突然打击海门帮,谁知父皇突然动了什么心思?田文良虽然已受父皇冷落,等同弃用,可是造成的恶劣影响还在。此事你绝对不能插手,免得父皇平白生疑。”他转身握紧我的手,“你不是说铁索明日即可全部除去么?还是专心谋划攻打建康的事,争取时日速战速决,其余的都交给我来处理。”
我看到他声色俱厉的面孔,忽然一阵感动,不觉点头。江原看上去略略放心,低声道:“明日我不出战,等到虞世宁、宇文念等人围攻上来,我再参与决战罢。”
我知道他还在为杜长龄的离去伤感,勉强上阵反而危险,便道:“这几日你只管坐镇统筹,不必出面,我一样把建康城交到你手上。”
江原淡淡地笑:“凌悦……”我应了一声,他便将我抓过去吻了一下,补充,“我很快就好。”
我肃然回抱他一下:“我知道。”
第二日,直属我和江原麾下的所有水军战船都受命出动,黑色的旌旗肆意招展,遮天蔽日,绵延数里。赵敦诚新训的水军直到今日才全部派上用场,知道自己要攻克的将是南越国都,无论将领士兵个个群情激奋,在承载两千箕豹军战船的当先率领下,乘风向建康驶近。
越军已经不再试图阻止魏军剪除铁索阵,也开始出动了所有精良战船,在江面上摆开阵势。随着最后一根铁索沉入江底,魏军发出山呼海啸的呐喊声。风帆如鼓,战船如梭,都在雷鸣般的战鼓助阵下列队向前冲杀。
燕七和裴潜各负责一支水军,从左右两翼向越军包抄。赵敦诚站在我的旁边,负责中军的指挥。余下的一千箕豹军尽数在我所在的楼船上担任主力,只是为了护持我而未接近前线。我站在楼船的船头,望见前方打着“霍”字旗号的越军,不禁一笑,心想霍信蛰伏许久,终于出山了么?不过只见旗号醒目,却不知本人是否真在其中。于是命令舵手加速前进,赵敦诚见状,也急命中军战船跟上。三艘楼船如三座小型山峰,破开江水行于江上,后面战舰紧跟,沉重的船身仿佛把江水都挤向了两岸。
因为都知南越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两军交战异常激烈,一时江上血溅如雨,空中矢石齐飞。南越的楼船也尽数驶入长江,接连击沉了十几艘冲在前方的魏军战船,裴潜在主舰上连发号令,令魏军紧跟楼船,却又怕被吸入漩涡而不敢靠得太近,最后对楼船形成松散的包围,开始向船壁投射火箭、铁锥等物。箕豹军则放下轻舟,试着攀上楼船。
我猛然在其中一艘楼船上看到绣有“赵”字的王旗,心下担忧,立刻叫过斥候营首领:“速派人去查探,越军主将都有谁,霍信、赵葑究竟有没有在其中。”那名首领马上沿着悬梯到底层传令。
赵敦诚从旁道:“殿下,根据最新战报,广陵魏越两军虽有冲突,但城中越军并无寻求决战迹象,冲突过后也只是回城而已,目前也没有越军突围,赵葑应不会出现在这里指挥战斗罢。”
我笑道:“多谢赵将军宽慰。只是赵葑性格单纯容易冲动,只怕到了这个时候,他无法置身事外,更不甘被围困。我实在怕他做出鱼死网破之举,更怕他为了与建康共存亡而独自突围出城。”
赵敦诚听了,真诚道:“殿下对令弟如此疼爱,即使最后关头都不肯令他陷入险境,末将想他总有一天会体谅殿下苦心。”
我又笑了笑:“攻打南越这两年已不知做了多少孽,我私心里只盼他平安就够了,不过最终如何,还是看天意罢。”
赵敦诚也释然一笑:“殿下有这一点私心,才更令末将敬服感动。”
我惊奇地看向他:“哦?何解?”
赵敦诚满脸崇敬,正色道:“由您对令弟的关切,足见殿下决心攻打南越曾经历过怎样的挣扎与矛盾。为万民而舍私情,如此胸襟,我辈唯有仰望而已。”
我听着,眨了好几下眼,最后拍拍他的胸脯道:“你错,我很有私心,而且私心很重。”
“啊?”赵敦诚似乎料不到我这么说,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负手走到悬梯口,笑道:“赵将军注意指挥,我下去看看。还有€€€€我不喜欢听人在战场上拍马屁。”赵敦诚表情更加惊讶,过了一会,面皮涨红着抱拳送我。
半个时辰后,斥候营传来消息:赵葑和霍信都不在江上的越军之中,负责指挥水军的分别是霍信的部将萧忌和负责建康城外水域的将领张云水,以及过去赵誊太子府中的几名亲信将领。我听了半是放心,半是疑心,赵葑和霍信不在其中,自然可以令魏军放开手脚毫无后顾之忧地大战一场。可是如此重要的一战,霍信居然没有亲自领兵,只让麾下将领出战,到底是在岸上另有埋伏,还是已经做好了归降的打算?
江上的战斗一直持续,若是没有不断燃起的战船,以及弥漫在空中的烟灰气,似乎会让人觉得水军舟战没有陆战激烈血腥。然而战船一旦沉没,危及的却是数百人的性命。我一直在船头观战,有时看着战船接二连三地被烧毁、击沉,士兵落入水中,又被流矢或沉重的木石击中。因为死伤太多,不管看到魏军还是越军沉没,都已经麻木得没了感觉,只是机械地指挥着船只上的士兵不断向敌方发起冲锋。而士兵们也早已不将敌军当作人来看待,连我身边并未过多与越军交战的箕豹军都双目血红,不住向越军射出羽箭,投掷木石,一旦有敌船靠近,更是立刻操纵拍竿猛攻。
到了夜里,两千箕豹军终于攀上越军楼船,与船上越军短兵厮杀。不久,更多魏军顺着箕豹军开辟的道路攀上大船,越军的中军指挥开始混乱,楼船也失去了战斗能力。又过几个时辰,其中一艘楼船上发出尖利的哨音,同时有魏军士兵大声喊:“越军主将头颅在此!”
火把映照下,一名箕豹军的枪尖上挑着一顶华丽的头盔,另一名箕豹军则手提一枚血淋淋的头颅在人前挥舞。我立刻回身令道:“传令,所有人都一起大喊,主将萧忌已死!越军大败!”
魏军们于是得令大喊:“主将萧忌已死!越军大败!主将萧忌已死!……”无数人声音汇聚在一起,与远处传来的回声交叠,在秋风乍起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越军听了尽皆心神纷乱,很快斗志衰退,落于下风。
斥候此时在我耳边悄声回报:“殿下,消息传来,越军主将萧忌乘轻舟逃亡岸上,张云水力竭而死,坠落江中,那被杀死的恐怕只是一名副将。”
我略一点头:“再探。”斥候应声而去。
无论被杀的是谁,越军江上的溃败已经无可避免,然而这场战斗还是没有如想象般立刻结束。幸存的越军面临绝境反而渐渐稳住心神,虽然已无中军将领统筹,却仍在各自头领的指挥下勇猛向前,几乎是饿狼一样盯住某艘魏军战船不放,直到将之击沉,或者同归于尽。就算是面对我们的楼船,很多越军也毫不畏惧,多次试图学箕豹军攀上来擒杀主将,都被船上魏军刺落江中。
我转头低声问赵敦诚:“虽然胜局已定,可是临近终局,胜者易生功利之心。而越军以命搏杀,难免使人生俱,长久恐令我军士气受损,赵将军有何应对之策?”
赵敦诚想了想道:“禀殿下!末将以为,越军只是凭血气之勇试图与我军玉石俱焚,如果此时能有其他魏军前来增援,必能让越军灰心绝望。”
我赞赏地点头:“好!攻心上策。”回身道,“齐贵,拿我令牌上岸,速请太子殿下出兵增援!”齐贵恭敬地接过令牌,叫上几名箕豹军,紧急乘轻舟上岸。我又叫过斥候营士兵,“带上我的手令,让宇文念和虞世宁大军天明前务必包围建康!”
等到天色微微放亮,交战的双方都已经筋疲力尽。我坐在甲板上,目光透过弥漫的烟尘,高耸的建康城已经近在眼前。护卫从旁边递来酒囊,我接过喝了几口驱寒,问道:“援军还没来么?”
“来了!”从桅杆上方的了望台上传来一声欢呼,“是太子殿下的旗帜!”
听到他的呼喊,站在甲板上的士兵们也都高声欢呼起来,不久这呼声便传遍整个魏军船队。赵敦诚也振奋道:“殿下!太子殿下来到,我军士气大涨!”
我走到船尾,远远望见江原的楼船,托腮抵在女墙上,笑着自言自语道:“我是吃力不讨好么?让他躲在城里伤怀感念了两天,现在摇身只一出现,倒成了救世的天神了。”说着回头把酒囊扔给护卫,“我去舱内睡一会,没有重要军情不必来报。”
又是一日一夜未合眼,我在舱外的兵戈声中渐渐入睡。也不知睡到何时,梦中突觉有一双凉凉的手在摸我的脸颊,我闭着眼捉住那只手,放在口中就咬。那手急忙缩回,换成人声传进我耳里:“睡够了没?”
“没。”我翻个身朝里,还想继续睡,却被抱起来晃了几下。不悦地睁开眼,江原的笑容出现在我面前:“石头城破了,你不跟我登城去看看?”
我顿时睡意全消,惊讶道:“破了?这么快?”
江原指指偏西的日头:“你也不看看自己睡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