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恩盯了许久后,那血色才渐渐消退,直至隐没进地毯又或是渗入更深层之中。
“跑了。”他起身,将肋骨放回自己胸腔,接着说道,“弄清楚这东西怎么回事。”
艾达低头,应了声“是”。她松开了手,下一刻,一群卫兵与女仆涌了进来,迅速开始收拾书房内的东西,而瑞恩则从侧门径直去往了另一个备用的房间。
艾达抱好亟待处理的文书,跟着瑞恩从书房侧门处长廊走向其他房间。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得向您禀报。”她低声说道,“您吩咐调查的那些暗庄已经基本打压了下去,一些跨国流动买卖人口的事目前已经基本调查完毕。只是并非每个人都能为他们找到他们自己的家……还有一些甚至是被亲人贩卖。”
“该罚的罚,该杀的杀,没人要的女人小孩先收编,总有要用人的时候。”瑞恩说道,“另外你也可以去挑些人,天之上的事有时候需要天赋。”
“是……”艾达应下后,欲言又止地看了看瑞恩。
瑞恩若有所感:“有什么直接说。”
“是。昨天下午有一份从叙洛境内一个小地方传来的消息,似乎是您留在那里的人。他们从暗线禀告说有一个孩子失踪……我想这只是一件小事…”艾达答道。
“叫什么?”对于之前“同甘共苦”小孩子,瑞恩倒是多看重几分。当时离开的时候,年龄稍微大点的几乎都被他带走了,只挑选着留下了几个。年岁非常小和有两个还算可靠的也被留下,作为他之后与教主接洽的一条暗线。
艾达轻声报了个名字,她说:“叫诺伯特,我已经让他们继续调查清楚事情缘由了。”
瑞恩皱起眉:“尽快查明,缺人的话再派几个去。”
“还有。”他忽然想起什么,停顿下脚步,转而看向艾达,“调查清楚那个舞者以及红房子,那个舞者似乎就是第六章 的人,如果是他造成的疫病……让前线的人谨慎,去找第六章的执笔者。”
与此同时,叙洛边境。
有人将目光从远处的“红房子”上收了回来。新调任前来的指挥官听到斥候哆嗦着说道:“我发誓,我一定听到了,就在那个房子周围……只要稍微靠近一点就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那…那绝不是我的心脏在跳动,我敢肯定,那是另一个人的震颤,就像是…是那个房子是活的一样……”
第206章
埃米特不清楚贝西驱使着这些雪橇犬跑了有多久, 从他解下黑纱之时,天空就始终被黑暗所笼罩着。
贝西像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勇士,她熟练地握着绳子, 引导那些雪橇犬带着他们跑向不知名的地带。途中他们歇息了三次, 贝西给狗喂了两次水, 一次生肉。
在第四次歇息时, 贝西犹豫着回头看向了她身后的座位的方向,在她的视野里,那里空无一物, 所以即便是埃米特正与她双目相接, 也完全无法映照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伸手摸了摸几条狗的头,忍住不把冰冷的手塞到脖子毛里面去暖暖手。埃米特则是看了看她那些小动作, 接着又侧头看向附近的雪原。
雪原都是一样的白, 荒无人烟,在夜色下,天空中的一点光亮都足够这些“雪上光”为他们指明方向。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走在曾经走过的某一条路上, 更不知道自己将要去见的是什么样的存在。
很快, 这些雪橇犬便吃好也休息好了。贝西开始€€€€€€€€地重整装备,埃米特也并未在意。直到这些毛发花白的动物哈着热气从他身旁飞速跑过,他这才意识到什么回头看向贝西。
只见贝西背对着他, 凝视着远方的夜空。她沉默地站了一会,而后展开了自己的双臂。
寂静的夜晚没有风雪,可她披散在身后的头发却逐渐开始飞散开来,就如同被呼啸的风吹开。在这毫无声息的风中, 一声呼鸣破开了死寂。
她的声音不大, 却传得足够远, 在一声结束之后安静了片刻, 四面八方又都回响起相同的声音。
那好像是在唱歌,又好像是在念诗,或者那就是“歌谣”。
一声声中,他们脚下厚实的雪地上的雪被凝实,一些与雪地融为一体的生物围绕在他们周围。不需要贝西指挥,它们用牙咬好绳子,冰棱为他们铺路,雪橇车在雪地上以远超先前的速度向前飞驰而去。
那些生物比原本的雪橇犬大的多,埃米特又仔细观察了一下才确定那应当就是狼。
贝西坐在他的前方,低声几乎哼唱着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歌谣。
埃米特有些分不清贝西眼下是什么情况。她看不见自己,这或许意味着对方并没有真正涉足与天之上,可她又使用出了某项特殊的能力,召唤到了这些“狼”来拉车,而且显而易见,这不是第一次。
也有可能在贝西眼里,她根本不清楚拉着车的是这样一匹又一匹奇特的“狼”。
贝西哼了会,又停下,片刻后重复哼唱起来。大概哼唱了十几遍之后,狼形的步伐开始变得缓慢,最后慢慢停在了两壁直冲天际的峡谷前。
他们到了目的地,而天还没有亮起来。
埃米特可以肯定,眼下时间一定已经过去了不止一个夜晚,可能已经跑了一天一夜。奇怪的是贝西似乎也没有对这种情况感到异样,她只是下了车,回头看向自己所坐的地方。
埃米特再次与她对视上,贝西依旧无法将眼神确切地聚焦在他脸上,只是粗略地注视着他所在的方位€€€€就像她知道那应当有一个人。
“已经到了。”她张开嘴说了声,许久没说话让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她又清了下嗓子说道,“我只能送你到这。”
埃米特了然,拂开衣摆从雪橇车上走了下来。他没有说话,也是料想贝西恐怕根本听不见。
就在他与贝西擦肩而过,朝着峡谷内走去时,对方却忽然又开了口。
“虽然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谁,这次有没有带上你。”
她的鼻音很重,即便看不清脸也能感受到她的哭腔:“但是不管多少次,我也依旧想要告诉您,告诉给不知道是谁的您。”
“我猜想,您一定不是第一章 的存在。您如果是……您就绝不会等到现在才来。”
埃米特愣了愣,垂头看向身侧的人。
贝西哽咽着,用袖子擦了擦脸,狼狈地说道:“第一章 已经要颠覆了,他们说,一切都会迎接来末路。只有在死亡之上才会诞生新生。有人也安慰我,说那样更好,说眼下的第一章司星者早已虚弱到他的途径濒临关闭,每一位第一章现存的人,都可能成为下一任司星者,都可能走出新的途径。”
“可是说那话的人也清楚,假使换做其他章,其他存在可能会欢欣鼓舞,唯有第一章 不会。”
“我们追奉的本身就是崇拜,即便崇拜会致使自身毁灭……您清楚的,您应该比任何人、任何存在都要清楚€€€€€€无法停止‘崇拜’您,那就是他的根源。”
如果贝西能看见自己,又或者自己现在有实体,或许埃米特会愿意好好安慰一下对方,哪怕只是说些好听的话。
可眼下他就是一个“幽灵”,他只能在对方的话语中无可回避地去面对某一个现实€€€€他们或许不会再重聚。
他早该想到。
阿诺离开后不久,与对方有关的一切便开始被镜中倒影所蒙蔽。记忆被遮掩,他也就无法还原推测出阿诺背后的事。重新从镜中倒影那里夺回那部分记忆时,他又一直只是想着该去解决,该去见面,忽略了自己一直未曾思考的问题。
一个约定,一些不得不做的事,一场久别重逢,遏制不住思念的违约。
埃米特深吸了口气,没有再停留,只是朝前走去。只是不知为何,他心里也开始升起一种惶恐。没由来的,他好像突然回到了与费舍尔父亲死去那晚,他惴惴不安地对自己的前路与选择感到焦虑和迷茫,只等着有个谁能推自己一把。
自己能接受那样的后果吗?例如……重聚的时间太短,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可这就是最坏的结果吗?或许他还能够再一次进入循环?再一次重复这样的无用功?
他明明不知道该怎么“开启”下一次循环。
埃米特心烦意乱地往里面越走越深,他看见了一具男人的尸体,而后便注意到这是他梦境之中也见过的“逐夜狼”的雕像。
只不过当他站在这里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并非是所谓的“雕像”,而是对方的躯壳。
“第一章 绝笔的原因有很多,但躯体与灵魂分离一定是其中主要原因之一。”
忽然,他身后传来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埃米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怔了片刻才将目光从狼形转向了自己身后。
一个像是门罗而又不是门罗的人正从峡谷入口处缓步走来,他手上拿着一本书,跨出一步却像是跨出了数百步,以看上去悠闲缓慢,实际上却极快的速度来到他面前。
“而另一个主要原因则是‘背叛’。”他银白色的双眼像是发光,眼神却疏离得和整个世界隔了厚厚一层屏障。
他说:“我知道你要去哪,也知道你要做什么,在此之前,我要取回我的东西。”
第207章
埃米特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 却给他完全不同感受的人沉默了许久。
他忽然意识到一切都在改变,在这样事物骤变的情况之下,还能维持“不变”的似乎只有他自己。
他曾经设想过与门罗的再度重逢, 却未曾想过会是眼下这样的境况。
埃米特张了好几次嘴, 最后开口问道:“我该怎么称呼你。”
他跟前的人歪了下脑袋, 似乎思考了片刻说道:“你可以称呼我为‘书’, 或者。”对方停顿了一下说道,“你喜欢用‘门罗’也可以。”
“你是门罗吗?”埃米特问道。
对方摇了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如果被‘覆盖’了一部分的我就不再是完整的我, 那‘门罗’已死, 如果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那么我依旧是‘门罗’。这取决于你的判断。”
“诡辩。”埃米特喃喃道, “你就像是在跟我说‘人无法重复踏入同一条河流’一样的道理, 可那不应该被用作人身上。”
对方点头:“那么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你可以继续将我当做‘门罗’看待,同时我也得向你寻求‘塔’的东西, 因为我也是‘塔’。”
埃米特眼神有些复杂:“听上去你已经成功擢升了。”
“如果擢升的定义如此。”门罗答道, “如果你希望,我也还可以为你解答……我知晓的一切事物。虽然现在的我已经只剩下了记录的能力,不掌有任何思考与智慧的权柄。”
埃米特将目光从那些纷乱的文字上挪开, 进而投向自己眼前的雕像:“先说你要取回的东西吧,你想拿走什么?门罗的还是塔的?”
门罗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打开了自己手里的书,从中取出了某样被夹在其中的东西:“平衡, 我想要平衡。”
埃米特略一思索也明白过来, 他早已知晓“平衡”并非第十二章 原有的权柄, 只是他还没将这份“平衡”与塔对上。如此一来倒也能解释清楚, “塔”原本或许并不是“塔”。
他沉默了会,四处翻找了一下,摸出那把拆信刀看向门罗:“你要这个?”
门罗目光在他拆信刀上停留了片刻,点了点头:“是。”接着,他将手里的一根扁平又轻盈的羽毛递向了埃米特。
埃米特看着那根羽毛,意识到什么,略带僵硬地问道:“……阿列克切?”
“我不知道你怎么称呼他,不过确实是追奉你的存在…或许我也不应该说追奉你,毕竟他算是你与天水相融的一部分,也就是循环。”门罗就像他所说的那样,无所不知。关于那些埃米特只在梦境之中见过些许掠影的故事,他却表现地一清二楚,甚至比记起一切的埃米特还要清晰。
知晓一切的埃米特无法确定自己在哪一重循环,即无法确定“现在”,但门罗却并非如此。
门罗只是这一次循环之中的门罗,或许在千百万次循环之中也有这样的“门罗”,也有这样的一次对话。区别却在门罗没有那样千百次循环的记忆,也就没有那千百万次的“过往”。
埃米特恍惚了一瞬,镜中倒影不稳定连带着他的回忆也开始跟着不稳起来。他强行稳住,从门罗手中接过了羽毛:“我不记得我有将阿列克切交给过你,你也…不应当那样做。”
“你觉得如果你出现了意外,它就会为你带来新的可能?”门罗用陈述的语气说着疑问句。
“先前我可能不会这样认为,但你同我说了那些,我似乎没有别的理由。”埃米特将羽毛收起来,无论如何,门罗一定袭击过阿列克切,不然也不会将他的意志剥夺,从而变回混沌之蛇的一部分的模样。他又说道:“阿列克切不是交换物,你要取回平衡,也该给予应有的交换。”
门罗颔首:“你说的对,那也正是我要还给你的东西。”
他朝着埃米特又走近了一些。过高的身高和流动文字组成的模样给人压迫感很强,仿佛暗示他人这只是一个穿着人类外衣的存在,以拙劣的姿态模仿着人。
埃米特没有退后,他审视着眼前陌生的门罗,心里也忍不住涌起些许悲哀。
和门罗的接触不多,但他从门罗手中得到的帮助却不少。对方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刻也曾为他指引过前路,在他迷茫的时刻为他解答疑惑。或许在这个过程中并不是没有索要报酬,可在如今看来,门罗那时的态度也并不强硬。作为一个拥有强大能力的人,对方已经相当平和。
他还记得上一次分别前,两人的对话,门罗来向他道别。
在一切书页翻开,形成那巨大的画幅之前。埃米特轻声问了一句:“好运眷顾你了吗?”
那一刹那间,门罗眼中涌现出了许多东西。与之凝视的埃米特忽然意识到,门罗眼神中与世界隔开的一层屏障并不是代表那屏障之后空无一物。恰恰相反的是,那屏障之后充斥着情感。
眷恋、痛苦、不舍、迷茫……一些被人冠之以美好概念的情绪和一些折磨人心灵的东西就那样泄了出来。
直白而又不带感情色彩同他对话的门罗此刻比任何时刻都要感情充沛,只是他不忍表达,又或者他已经“不会”表达。
埃米特看见门罗的嘴唇轻轻颤了颤,间隔了片刻才开口说道:“是。”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门罗笑,尽管这个笑容轻微地就像是一场幻觉,很快就随着门罗身体的溃散而消失。那影像却久久地留在了他的眼瞳之中,仿佛不会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