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摔倒了。”
吃一堑长一智,小木鱼坐在充气小板凳上,朝他的大榕树举起喇叭,声音那叫一个响亮:“我摔倒了,请快回家。”
第108章 养一只小木鱼
让一棵树习惯回家, 可是个相当需要耐心的过程。
得适当在关键时刻及时摔倒、随身携带充气小板凳和大喇叭,录好“请快回家”反复播放。
每到这种时候,就会有一棵风驰电掣赶回来, 每片叶子都烫得打卷的树。
跑回家的榕树抱起他的人类。浴室里是很暖和的水汽,和榕树习惯了的冰凉露水不一样,和任何一场雨也都不一样。
升腾的白雾里,荣野怀疑他的树皮下面, 真的藏着一颗溏心蛋。
又或者是鱼吐的泡泡,缀在细长的叶子尖、粼粼折射着太阳光的露水。
不然怎么咚咚跳,一戳就好像要破。
想去花坛里找根水管的榕树, 抱着他摔倒的人类, 被耐心地摸着树冠一点点劝说, 慢慢接受了干净温热的水流。
温暖的水流把灰头土脸的树洗干净,荣野温顺地低下头,任凭小木鱼用洗发水在他脑袋上揉泡泡、做造型, 用树冠虚影替他的人类遮挡飞溅的水花。
这在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固执的经纪人能接受用嘴吃饭、出入走门、下雨天打伞,已经是极限了。
当初荣野刚来,年轻的影帝用了一个星期,也才终于哄着自己的树接受躺着睡觉€€€€穆瑜自己倒是还好, 有些不明就里的狗仔和八卦记者, 可能会被一个整晚杵在阳台上、站得纹丝不动的身影吓飞。
尤其是当他们已经接受了穆影帝就是爱好奇怪,每天晚上都要搬一个人形雕塑来阳台晒月亮,准备离开的时候。
总有些眼睛尖的人,忽然发现那个铁灰色的雕塑人动了一下、抓住了两只蚊子。
那段时间里, 都经常有被吓得手脚并用疯狂逃跑的狗仔, 魂飞魄散爆竹来巡逻的警卫自首, 语无伦次地举报穆影帝在家里秘密研究仿生人。
不得不说, 在某种意义上,穆影帝在那几年里没怎么被狗仔和小报记者骚扰,有经纪人的重大功劳。
……
相当冷峻、能吓哭不认识的小麻雀的榕树,顶着一脑袋白花花冒尖的泡泡,低下头严肃询问:“在笑什么?”
穆瑜笑得轻咳,摇了摇头,抬手比划了个照相的姿势。
他没有留下照片,只是把这个画面认真地记住,然后就打开花洒。
温热的水流浇下来,榕树克制住摇晃树冠的冲动,闭上眼睛。
穆瑜调整花洒的角度,帮少年版本的经纪人把头发上的泡沫冲净,摸摸相当扎手、能到处弹水花的短发:“有没有不舒服?”
荣野摇头,他在走近完全属于穆瑜的世界,这种体验新奇陌生,但完全不能说是“不舒服”。
把穆瑜放回充气小板凳上,荣野蹲下来,拿过穆瑜刚才用的那个淡青色瓶子。
他也模仿穆瑜的动作,给他的人类洗头发。
瓶子里装的洗发露,化开之前有种淡淡的草药清苦,加了水揉成泡沫以后,就只剩下冰糖柑橘酸酸甜甜的香。
少年榕树把每个动作都复刻得一丝不苟,把泡沫放在小木鱼的头顶,慢慢揉那些比他软和得多的头发。
荣野低下头,把单薄轻飘得像是个小稻草人的男孩拢在怀里,轻声问:“为什么不呼吸?”
穆瑜睁开眼睛,他其实也没有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屏气,认真想了一会儿,才给出回答:“大概是不习惯。”
其实真正的答案要比这个差一点,十三岁时的穆瑜很不习惯被触碰头发,因为这种接触唯一伴随的记忆,就是被拽着头发溺进睡眠舱。
那种装有大量营养液、可以让人在里面数日甚至累月不醒的睡眠舱,全氟化碳液体可以在充满肺部后依然保证呼吸,但那种体验依然不算美妙。
那种睡眠舱会剥夺一切感知,无限接近于溺进深海、不断下沉,因为太容易让人产生濒死幻觉,在三年后被正式禁售和禁用。
……
成年后的穆瑜很早就克服了这个问题,毕竟这种有点严重的接触障碍,要想做演员这份工作,不论怎么想都完全不合适。
但回到十三岁这个年龄段,未被处置妥当的感受卷土重来,不受主观意愿控制。
穆瑜完全不介意被他的树摸摸头,可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这会儿还做不到,在格外仔细审慎的力道轻柔覆落的时候,就会忘记要喘气。
像这种不太酷的事,穆瑜很快就和少年时的自己所遗留的“感受”达成共识,要让它变成永远的秘密,尤其不能告诉他的树。
少年榕树停下动作,沉默着把他的男孩从水里抱出来,拢在庞大的虚影间。
穆瑜安慰地拽拽大榕树:“可能是因为饿了。”
“吃蛋糕会好吗?”荣野问,“我做了蛋糕,是我做得最好的一次。”
穆瑜怔了下,眼睛里透出笑,摸摸他的树:“会的。”
他已经偷吃了一个焦香四溢的脆皮小蛋糕,以穆影帝的专业角度来说,其实温度再低20%、烘烤时间再缩短半个小时,口感会有更加显著的提升。
但穆瑜不打算这么着急说这些,他们会有很漫长的时间,可以慢慢研究蛋糕怎么做。
“非常有效,会一下子好起来。”
穆瑜回答他的树:“不过得把水擦干、换上柔软舒服的衣服,好好地坐在餐桌前,面对面一起吃,那时候效果最好。”
榕树立刻站起来,他很清楚柔软舒服的衣服都在哪:“我去拿。”
荣野把小木鱼头顶的泡沫仔细整理好,铺好整张防滑垫,准备好了最软和的浴巾和家居服。
他去了一趟厨房,抱着拿回来的小蛋糕,一动不动地戳在浴室外。
“不跑啦?这下不跑啦?”小槐树枝得意洋洋,故意冒出来晃,“今天的太阳可好啦!我们都去晒太阳了,真舒服,是树最喜欢的那种太阳。”
“不去。”榕树闷声闷气,“我的人类在这儿,我哪也不去。”
小槐树枝抱着树叶杯子,相当夸张地痛饮露水:“今天的露水也特别甜!你再不去喝,最后一点露水也要被太阳晒干啦。”
榕树根本不在意:“我做了杨枝甘露,在冰箱里,给小木鱼喝。”
“人家又不要你帮忙,自己能照顾自己。”小槐树故意问,“你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不去餐厅等?”
“等他出来。”榕树说,“我很烫,抱着浴巾,浴巾就会暖和。”
榕树一板一眼地讲自己的计划:“我要用浴巾一下把他整个抱住。”
小槐树枝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拍了拍榕树的肩,大方地揪了一把槐花给荣野,让他也拿去做甜点。
小朋友都是会喜欢甜的,榕树家的小朋友身体不好,需要吃穿书局那些很苦的药,就更需要多一点甜。
……
浴室里,穆瑜用了一张短期治疗卡,冲净头发上的泡沫。
系统正在和家政型汽车人商量,能不能借一辆同款没安装AI的小遥控车,被忽然出现的宿主吓了一跳:“宿主?!”
“不要紧。”穆瑜只是被自己轰了出来,“没办法,我这时候有点叛逆。”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正在堂堂正正的青春叛逆期,哪怕只是遗留下尚未处理的感受碎片,也依然是这样。
穆瑜暂时也回不到自己的身体,以第三视角被推开,看到十三岁的自己闭着眼睛,屏住呼吸,站在温热的水流里。
明知道这只是感受碎片、不是完整独立的意识,系统依然急得团团转,恨不得抢来家政型汽车人的身体,跑过去抱住小主人:“不要难过,不要难过!”
穆瑜把已经打转出火星的系统端起来,轻轻“嘘”了一声,温声告诉它:“可以难过。”
系统急得挥舞抹布:“可是€€€€”
穆瑜下单了一辆能变身遥控车的家务机器人,帮系统把数据导入进去,又倒了些洗衣粉,把抹布洗干净。
被遗留下的是段相当完整的感受。十三岁的少年站在热水里,浇得浑身湿透,闭气闭到极限,脱力地跌跪下去。
穆瑜隔着水流,拥住摔倒的少年时的自己。
他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于是隔过时间的洪流,慢慢揉上那些湿透了的头发。
这其实是种很简单的疗法€€€€暴露疗法,也叫冲击疗法,不作任何抵抗地暴露在最恐惧的事物里,直到终于接受和明白,那个后果已经不会再发生。
即使被摸一摸脑袋,碰一碰头发,也不会被揪着按进睡眠舱。
这是种完全温暖和安全的感受,不该混进那种恐惧,不该建立错误的链接。
等在外面的是太阳一样舒服的浴巾,比露水好喝的杨枝甘露,虽然烤得焦了一点、但依然松软香甜的小蛋糕。
穿书局有些很实用的小商品,穆瑜悄悄买了能100%保持食物口感的防尘罩,那个很完美的心形煎蛋,现在还是刚出锅原封不动的口感,又烫又香又脆。
穆瑜单臂揽护住少年时的自己,一下一下揉着头发和后颈,等那些仿佛在四肢百骸间流转的酸痛褪去。
十三岁时的反派大BOSS,虽然总是会被热心路人送去隔壁的小学,但其实擅长高山滑雪,擅长攀岩和速降,也很会骑自行车。
因为本性不喜欢这些,所以这些运动也无法给他带来刺激和兴奋,不会赋予他成就感。
但不得不说,风驰电掣掠过山巅、飞溅的雪沫融化在额角时,的确会有种奇特的轻松。
轻松到他想要放弃控制,松开滑雪杖、松开车把、松开安全绳。
但即使是这样,他依然会绕开那些的狭窄雪缝,避开深不见底的峡谷。
因为掉进那种地方就回不了家,他得回家,家里有一棵树。
他擅自把他们的关系在日记里描述成“朋友”。
后来反派大BOSS的青春期更严重了一点,就更叛逆地改成了“家”。
在学校上学,写家庭关系登记表的时候,老师对着“大榕树”这个亲属相当困惑:“这是……你的家人吗?”
十三岁的炫酷反派大BOSS被叫到办公室,叛逆地双手接过登记表,向老师问好、鞠躬,叛逆地点头。
“在这上面登记了,就得来开家长会。”老师有点犹豫,“这位……大榕树先生,能来吗?”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
……严格来说也不是不能。
榕树并不介意掰下来一根又直又漂亮、长满了叶子,威风凛凛的大树杈,借给人类猎物,扛着去开家长会。
但其他家长、老师和学校的门卫可能有点介意。
林飞捷大概也介意€€€€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起初的舆论还算友好,只是起哄中二期的小同学为了应付老师,能在统计表上写什么离谱的答案。
后来就又有不肯放过“穆寒春的儿子”的人,阴魂不散冒出来,指指点点个不停,一路引申到“果然养不熟”、“林总替人家养儿子”。
烧伤留下的严重后遗症长年累月,折磨不休难以入睡,林飞捷私底下早已失控,性情偏激扭曲,用力把让自己丢了脸的少年穆瑜拖过走廊,不由分说溺进睡眠舱。
……
“可以难过。”穆瑜说,“可以生气,可以愤怒,可以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