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暖融,公子樾趴在桶边看着屏风旁环绕着的光线,外面的风吹不断,裹挟着落叶哗哗作响,屏风外的人却在细细雕琢着什么,让人觉得心安。
宗阙用竹简做着路引,耳边时不时响起屏风后拨水的声音,他这里没什么人来,倒是难得有了人气。
刻刀下笔,将“乐”字刻在了上面,印章拓上,只有地名处留了空白。
夜色渐深,宗阙放好了路引,听着其中微弱的水声道:“别泡太久。”
水声骤然大了些,传出了温润的声音:“好。”
宗阙一路见过有些官兵甚至百姓对那些奴隶吆三喝四,而同屋的这个人当真是与众不同。
水声渐大,搭在屏风上干净的衣服被抽了下去,衣帛擦动,用布裹着湿发的人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
微弱的烛光中他的皮肤细腻到几乎通透,滴滴水珠从他额前的湿发上滴落胸口,或是沾染在面颊之上,然后被跪坐下细细擦拭着发丝的人轻轻擦去。
即便饱经风霜,他的一举一动也都带着公子的闲雅,这样的人是锦衣玉食,华屋美舍养出来的,读的是礼仪人伦,说的是诗词歌赋,行礼间凤骨龙姿,但造化弄人,偏让他经历风霜苦难,倒悬之危。
宗阙的眸落在了他一下一下擦过的手指,其上细碎的伤痕被水泡的有些发白,也带上了从前没有的茧。
“你刚才在做什么?”公子樾察他视线,不动声色的问道。
“路引。”宗阙说道。
公子樾看向了一旁的架子,他是有猜测,却不想他如此坦诚:“你还会制路引?”
“你之前不是发现那些是假的了吗。”宗阙直直看着他说道。
要不然不至于对着路引看那么久。
“此等才能勿要让外人知晓。”公子樾不厌其烦的擦拭着发丝叮嘱道。
路引是为知道各国人员动向,虽有人会仿制,有人会与官员熟识行个方便窃用一二名额,但仿制的这么像,一定会被六国所忌惮。
“嗯。”宗阙应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樾本欲往汶都何先生门下求学,但听闻何先生挟弟子前往了宁国。”公子樾手指微停,“如今是寻觅地方过冬,你有何打算?若是三月过了,欲前往何处?”
“沂国。”宗阙说道。
“这是为何?”公子樾问道。
沂国北上,冬日格外严寒。
“你会去。”宗阙看着他道,“那里虽然冷,但安全。”
鲁国南下,即便是冬日也是郁郁葱葱之景,便于过冬,王公贵族若离故国越冬,多去那处,但原世界线记录中,公子樾为避源源不断的追杀,反其道而行去了沂国。
公子樾眸光微怔,或许是洗了热水澡,浑身上下暖意融融,心口处甚至有滚烫的感觉:“去找我?”
“答应你了。”宗阙起身说道。
公子樾擦拭着略干的发尾,怔愣后唇角带了笑意,因为答应了,所以寻遍天涯海角也要践行诺言吗?
他之一诺可值千金。
宗阙关上了窗户,公子樾起身看向屏风后:“我来倒水就好。”
“明早再倒,刚泡了热水澡,浑身毛孔打开,出去容易受凉。”宗阙转身从柜子里抱住了一床被子,一床铺在床里,一床铺在床外。
“毛孔?”公子樾看着他的动作疑惑道。
宗阙回眸看他:“就是身上长汗毛的地方,擦干了头发再睡觉。”
“若不擦干会如何?”公子樾看着手臂上细软的几乎看不见的汗毛,想着他所说的毛孔。
从医者多说穴窍,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论。
“睡熟后湿邪入侵,轻则头痛,重则死亡。”宗阙说道。
公子樾心中一紧,换了块干布继续擦拭着,力求擦到干的见不到一点儿湿润。
床榻铺好,宗阙开门出去,在马槽里重新添着水铺着草料,公子樾将发丝已擦到九成干,将干布和衣服一应收拢起来,等待着明早清洗。
“阙,你的竹简我能看吗?”公子樾看着卷起的竹简问道。
“嗯。”屋外传来了应声,公子樾拿起了一卷竹简,放在了灯下展开。
开头的竹简上写着风物二字。
而后刻录上了所见之物,朱€€,又称朱鹭,通体雪白,头,翅下,尾端为粉,成群纷飞,如披朝霞……
两三根竹简记录一物,所见之地则记录在了最下方。
火光不太亮,公子樾拨了两下,看的有些慢,却是津津有味。
丛林于他而言是危险重重,于阙而言却是美不胜收,同样是赶路,他所见美景刻于竹简之上,也是印在心中了。
宗阙检查好了门户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灯下细读的画面,墨发蜿蜒,因为主人的跪坐流淌在衣摆之上,认真的眉眼被烛火映照,手指轻压在竹简之上,不时因为看到什么眉眼微弯,唇角勾起笑意。
宗阙小声关上了门,看着还是抬头看过来的人道:“我先睡了。”
“好像干透了。”公子樾摸了一下发丝起身,将竹简整理起来放在了架子上,看向了那唯一一张床,步有迟疑。
“你要睡外面还是里面?”宗阙问道。
“里面。”公子樾看着他的示意,坐在了床榻上,抬脚挪到了里面,看着走到床边的人,不知为何心跳快了一些。
明明以往并无这样的症状,可如今却像是不甚好意思。
宗阙背对着床脱下了外袍,叠起来放在了旁边后坐在了床上,没有极高的衣领遮挡,颈后的奴隶印记也格外清晰的落入了公子樾的眼帘,让他的胸口有些沉闷:“你的奴隶身份我一时恐怕难以帮你摆脱。”
他现在无法归国,丹书自然无从谈起。
宗阙打开了被子转眸看了他一眼,起身灭了烛火,重新回到床前躺进了被子里道:“不着急。”
有心就好,这是他自己的事,原本也与他无关。
屋内一片黑暗不可视物,公子樾拉上被子躺下,轻轻舒了一口气,极近的距离,能够听到身旁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身上放松,意识一时却还没有昏沉,公子樾听着旁边同样未变得绵长的呼吸声问道:“在未做奴隶之前你可有姓?”
“宗。”宗阙闭着眼睛开口道。
“宗阙。”公子樾默念,宗谓皇族,阙为宫阙,这个名字富贵至极,“好名字。”
他既识字,想来做奴隶之前也是饱读诗书的。
“在下奉樾。”公子樾未问他的过去,而是交换了姓名。
“嗯。”宗阙应道,“过几天我要去沂国,你去吗?”
“你的栗子摊不要了?”公子樾问道。
“栗子摊不是我的,我只是告诉了他方法,有人来找一个阙的人,叫他帮忙留一下。”宗阙说道。
“跟我在一起,你可能会有危险。”公子樾说道。
他是不能在此处久留的,一旦被周围的人熟悉样貌,就有可能被潜入伯国的人发现,王宫之中那些人不能朝他的母后下手,但绝不会放过他。
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
宗阙在这里过的很好,即使是奴隶,只要掩藏起身份,也能过的十分惬意,为友人者不该拖累,只偶尔路过来拜会一二是最好的。
公子樾看着屋顶,默默收紧了手指,虽做如此决定,心中却极是沉闷,似有上不来气的感觉,他在对他不舍,可之前所经历的,却不想让他再经历一次。
“不用担心这个,我的奴隶身份如果被发现了,需要你帮忙遮掩。”宗阙睁开眼睛侧头看着他道,“你想跟我分道扬镳?”
公子樾察觉了他的视线,迟疑问道:“你未想过吗?”
若是能在乱世中过的安稳,比奔波劳碌要好得多。
“没有。”宗阙打消着他的念头。
引开人也好,受伤也好,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找人一是为了承诺,二则是因为待在任务对象身边可以预防各种不测。
想要改变天下的局势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只是即使投了所谓明主,一旦公子樾逃亡途中出现什么差错,他又远在千里之外,任务就会宣告失败。
他本来就是为了这个人而来的。
他回答的坚定,公子樾那一瞬间却有一种自己始乱终弃的错觉,只是情绪积淀,终究化成了一种极陌生的感觉沉淀在了心中,君子之交固然难得,可生死之交更在其上:“你去沂国想做什么?”
“听闻沂国有一位出名的剑客,想去学习一下。”宗阙说道。
系统给的知识好学,体术剑术一类的却需要有人指导,想要在乱世中行走,计谋是一回事,武力是另外一回事。
“是叶群?”公子樾询问道。
宗阙闭上眼睛应道:“嗯。”
“我同你去。”公子樾轻声道。
“嗯。”宗阙应了一声,不再答他。
院外寂静,连一直嚼着草的马都停下了声音,公子樾听着身旁的呼吸,缓缓闭上了眼睛。
万籁俱寂,一切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衣襟摩擦的动静在深夜传来,宗阙本来熟睡,蓦然察觉了腰上搭上了一条手臂。
他的眼睛缓缓睁开,听到了耳旁的呼吸声,垂眸看时,原本睡在床榻一侧的人不知何时踢了被子,蜷缩到了他的身边。
只是被子不大,他的后背露了出去,深夜的寒凉也让他抱的愈发的紧。
宗阙握住了他的手腕,起身将人拉开,扣住他的颈后腿弯抱回原处拉上了被子,重新盖上自己的被子睡觉。
可不过刚刚入睡,刚刚挪过去的人再度蜷缩了过来,宗阙看向了他紧闭的眼睛,沉沉的呼吸声打在他的脖颈处,没有一丝一毫醒来的短促,只是无意识的拉着被子,像是要抓紧什么一样。
公子樾原本睡觉是极安稳规矩的,即使静坐入睡也不会随意乱动,而蜷缩的睡姿往往代表着没有安全感。
一路被人追杀,又是风餐露宿,寝食不安,稍微有一点儿动静就要醒来,足以改变一个人的生活习惯。
宗阙略有思忖,将身上的被子分了他一半,将人完全裹了进来。
暖意融融,身旁的人贴近了些,发丝散落在颈侧,芝麻叶的微微草香裹挟着人体的暖意传到了宗阙的鼻端。
宗阙扶着他的下巴微微往外侧了一下,以免呼吸落在自己脖子上,闭上眼睛重新入睡。
1314看着自己储存的那枚补肾药剂,觉得以宿主这样美人在怀也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性情,这东西得到猴年马月才能用上了。
……
马蹄声错落两声,偶尔传来些许喷气的声音,流水声间歇响起,柴火的噼啪声唤醒了已经大亮的清晨。
公子樾缓缓睁开眼睛,浑身都有些许松软,微微挣扎,撑着床起身时却发现自己好像躺在了床边的位置,而昨晚睡在外侧的人早已没了踪影。
他的睡姿真是比从前不雅了许多,公子樾怀着愧疚之意起身到门口穿上了鞋子,出了屋子时马匹正在低头啃着草,井边有些许水花溅落,火光和声音则是从厨房传来的。
公子樾拿起发带将发丝扎好,走下院落进了厨房,也闻到了饭菜喷香的味道。
“先洗漱。”宗阙看着门口带着几分好奇看着的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