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朝野根基腐朽,官员几乎在以整个西朝百姓作为温床收敛钱财。西朝疏于军防,农务谷植榨压百姓,而毫无收敛的巨商大贾更是养了一大批朝堂上的人,因而燕京的那片权臣高官,几乎全部落了网。
任明世与之暗通款曲的乃是前朝大仓丞,倒台后,牵扯出与其干连的人自然瞒不过,纷纷逐一拔出。
然任家有人为之求情。
许林秀点了点头,依旧轻着声:“任家本该遭到处置,但全府上下没有人离开。”
意味着事情得到了妥善的解决办法。
他垂眼,目光直直,好似在出神。
“那日我见洛和宁跟一名男子上了马车。”
任青松道:“小宁有一叔父,名崔宴。崔宴当年在祸乱中救下他逃离,后拜入周相府内做了幕僚为其谋事。崔宴才能卓绝,多年跟着周相追随圣上。任家本该受到牵连,但崔宴求情,如今只有任洛两家结亲为一家,才能打消圣上的猜疑。”
“本来我想告诉你,可你身子近来不好,又忧挂家中,想等你情况好转再与你商量。”
“……我没想到圣旨来得如此快。”
屋内两人静声,任青松紧握掌心里的手。
“林秀,我非有意隐瞒,此事……是我错了。”
许林秀稍微思索,把缘由想了个大概。
改朝换代,官员们势必需要清洗换血。直到今日,任青松居于绍城都尉一职相安无事,除了得到崔宴的求情,恐怕他已经被人仔细调查过。
任青松奉公克己,竭尽所能维护治安,保城内百姓。祁朝急需用人之际,留他继续延用再适合不过。
任明世虽勾扯过前朝权官,可他没有实权掀不起风浪,至多用钱行贿。那些用来行贿的钱,来源干干净净,因为皆出于许家的手。
许林秀手心潮湿。
任青松道:“若我不应了婚约,爹被彻查后,以他的性子,会招出许家。”
“……”许林秀难得被激起怒气,“我爹、许家行事光明磊落。”
他急忙喘了口气,抬起手指搭在酸涩的眼睛遮挡。
许任两家结亲,不管怎么辩解,始终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任青松静观许林秀,待他情绪稍有缓和,才道:“不管我和谁成亲,爱的人始终只有你,只将小宁当手足照顾。”
“林秀,你相信我。”
许林秀久久不语。
爱一个人,真的可以接受对方和第三个人拥有夫妻名义么?
他轻声问:“你笃信我会答应?”
“……还是,你们本就知道我不会松口,所以你们在商量且决定时,从没想过立刻告诉我,而是想着拖一时是一时,拖到我不接受也得接受。”
……
事关许家,任明世,甚至任青松,或许早就猜到他会迟疑,有顾虑,但他始终心系许家。
许林秀忽然觉得厌倦。
他涩声道:“青松,在你心里,永远是那一套三纲五常,君臣父子。但凡你顾虑到我的一点感受,就不会几次瞒我,尽管你永远有替我考虑,关心我的缘由,可这并非你隐瞒我的借口。”
许林秀态度坚定:“关于此事,我不会妥协。”
*
新皇赐婚,誉为圣恩,头等的喜事。
短短几日,任都尉被圣上御赐新婚的消息传得满城皆知,一时哗然。
毕竟刚正不阿的都尉和许家那位温柔无双的公子一度誉为佳话,还有人听闻许公子当年和任都尉成亲时,唯一的条件便是要求对方除他之外不能再娶。
市井八卦议论纷纷,传到最后,来来去去就分了几派。
一部分认为任都尉再娶无关紧要,自古以来哪个男人不三妻四妾?何况当今圣上赐婚。任都尉年纪轻轻已升上五品官职,他再应下皇帝所赐婚约,以后岂不平步青云,官场恒通?
一部分富家子弟,尤其和蔺晚衣许林秀打过交道的公子少爷,替许林秀不平,他们平日没少掏钱打点应承官家,此时找到机会,嘲笑任青松不守信义,违背诺言。
还有一部分拱火不嫌事大的,宣扬当年许林秀拒绝几位大儒收他做入门弟子的事迹。又道他早就今非昔比,若还如当年那般温柔无双,才华横溢,任都尉定不会弃他不顾领娶新欢。
又说许林秀婚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恐怕这几年早就已经如那糟粕之流,被养成了金丝雀儿,至多徒有虚名,空有其表。
任外面言语似浪潮,许林秀岿然不动。
他日渐冷淡的情绪告诉任家所有人,不接受任青松和洛和宁的婚事。
二位夫人起初还两边和稀泥,企图让府内紧张冷凝的关系缓和缓和。可等她们好话说尽,能试的办法都试了,才第一次发现原来那么温柔似水的人固执起来,竟不进油盐,全府上下无一人能劝服。
任明世道:“婚期在即,莫非他要用这副冷脸色迎人?”
冯淑连连叹气,
几位夫人相互打量,束手无策。
许廉到任府当日,任明世和这位亲家表示无奈,实在没办法才请他过来劝劝人。
圣上为都尉府赐婚一事已全城尽知,许廉看着表露为难之色的任明世,心绪复杂。
他找到许林秀,许林秀以为进屋的人是任青松,伏在案前盯着握在手里的狼毫笔没动。
直到对方出声,许林秀诧异:“爹?”
他差冬秋重新去添茶水,端详许廉脸色,淡声问:“爹,你也是来劝我的吗。”
许廉眼神复杂,没等许林秀猜透,对方开口:“孩儿,这次……你听爹一句劝吧。违抗圣旨是大罪,你乖乖的不闹,无论何时,你都是爹娘的好孩子。”
许林秀摇头:“爹,我不想答应……”
许廉叹息:“林秀,你就听爹和娘一句劝。”
第20章
◎前世今生◎
自许廉来过都尉府对许林秀劝解,他身上的那股气似乎顷刻之间散尽。
任家的人松了口气,心道人终于想开了。
当日,冯淑去见他,凝视他的眼神饱含怜爱。
“林秀,你一向聪明温柔,像这样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何必放在心上给自己添堵?”
她喃喃:“最后你会发现此事无关痛痒,况且,青松他一直爱你,他爱你不就够了么?”
彼时许林秀目光深远,坐在案前遥遥望着窗外。
仍是满池葱绿点缀粉艳的荷藕,蜻蜓立在藕蓬间煽动透明双翅,不一会儿就震翅飞走。
他的思绪好像也跟着飞远了。
任青松与洛和宁的婚事已经板上钉钉,不会再有更改。
冯淑和任明世见许林秀只安安静静待在园内,便只当他已经接受,叫任青松准备婚事的同时,多花点时间陪陪他。
亭中,许林秀接过任青松亲手泡的茶。
这个男人满心沉浸在练武和经营城防要务当中,不懂得生活的浪漫和细节,所以对方泡茶的手艺都是许林秀一点一点调/教出来的。
可以说,任青松柔情细致一面的改变,都和许林秀脱不开关系。
他低头轻品,茶香淡雅,味道醇正,涩而回甘。
任青松问:“如何?”
男人神情少有的放松,细数时间,竟有一段日子没能与许林秀像此刻一般彼此安静的独处。
上至国事,下至家事,风云万变,折/腾得人人精疲力尽,许林秀和冯淑相继生病。
一边是至亲长辈,一边是心之所爱,任青松不愿两方产生矛盾和争执。
彼此相处六年,许林秀能从任青松每分神情变化分辨出他心里所想。
他轻声道:“青松,我让你为难了。”
任青松不欲在此事多谈,然时至今日,他不能再对许林秀有所隐瞒。
他们之间的隔阂,好似从每一次隐瞒萌生,累积加深,渐渐的,许林秀对他、对任家生出疏远之心。
前一刻少有放松的神情浮现几分晦涩,任青松道:“过几日……我就要去向洛家下聘礼。”
风停声止,谁都没再开口。
许林秀慢慢转动握在手里的茶杯,他轻柔放下,长街掩去双眸,辨不分明语气的情绪。
“嗯。”
任青松心念怔动,微倾过身躯把许林秀揽在怀里拥紧。
细密温柔的吻落在许林秀发髻耳边,任青松用力道将自己的心意传递:“林秀,洛和宁影响不到我和你之间的感情,莫要多想,成亲后,我和你不会变的。”
许林秀没有应答,胳膊虚虚抱在任青松肩膀,若有若无地,像是叹息,又似乎妥协。
至于妥协什么,除了他心里清楚,无一人知晓。
*
都尉府张灯结彩,素来威严冷肃的府邸,一派喜庆。
街边站满闻讯赶来凑热闹的百姓,任都尉今日要去给皇帝御赐的夫婿下聘礼,喜气啊,他们得沾沾。
人群一字排开排开两边,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任青松出门前泡了杯茶亲自送到许林秀面前,茶水有安神静心的功效,饮下会困倦。
许林秀伏在案桌,任青松抱许林秀进内室睡下,才带着聘礼前往洛和宁的新居。
此前,冯淑问他为何这样做,任青松想法简单。
他不希望许林秀看见今日情形心里难受,纵使只有一分难过也不忍,倒不如让对方好好睡一觉,睡醒就也过去了。
听罢,冯淑面上浮现复杂之色,晃过少许动容和迟疑。
她竟在怀疑此事该不该做,叫儿子再娶真的合适吗?
皇恩浩荡,圣上赐婚是谁家都求不来的福气。
未等冯淑理完杂乱的头绪,她心道皇命不可违,且任洛两家的婚约早有在先,不应再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