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两日,将要转晴的气候陆续飘起了雨夹雪,似要在季候彻底转变前肆虐几场。
屋内潮湿阴冷,起的几个火炉都难以去除寒湿水气,冬秋把衣物烤暖和才给许林秀上身。
冬秋望着窗檐落沥沥小雨,零星飘进内室如屑尘般的碎雪,皱眉问:“公子真要出门么?”
许林秀道:“第一批纸笔书籍送到了,我想亲自看看。”
冬秋故作叹气:“我去取最厚的那身狐裘过来。”
绒毛围起许林秀的一圈长颈,半张雪白的脸埋在温暖的狐绒下。
车备好,冬秋扶着他坐上去。
曹老六扬起马鞭,车稳速驶进雨雪中。
冬秋扒着窗帘看,笑道:“街上还有人赶集,延城眼看越来越好了,去年过来还没有那么多铺子呢,当时想给公子买点东西都找不着地。”
曹老六将马车准头一拐:“公子,到了。”
许林秀手里饮的温水泼出少许淋湿衣物,冬秋哎呀叫了声,许林秀示意他不用惊慌,更未责备曹老六。
冬秋道:“如此不小心,幸好公子今日没喝茶,若茶水泼脏这身狐裘,曹老六驾几辈子车都赔不起的!”
许林秀制止:“冬秋。”
冬秋闭了嘴,曹老六连连弯腰:“多谢大人宽宏大量。”
驱车技术老练的曹老六自个儿掌嘴,碎碎念叨:“不知怎的,晌午后一颗心就惴惴跳着,做活儿都不心思集中了,哎,这感觉就像……”
许林秀等曹老六继续说。
他方才出门时莫名也有点心不在焉,午前将士从军营传来话,重斐中午忙没回府跟他吃饭。
许林秀午饭比往日少吃半碗,胃口不是很好。
他仰望墨云渐密的天幕,问:“怎么不继续说?”
曹老六道:“回大人,我这条命也是从战场上经历九死一生活过来的,说出来怕大人不高兴,可过去每次要打仗时,我整颗心就没安稳过。”
冬秋跟军营的将士混脸熟了,知道一些消息。
他笑道:“这两日挂在边关城门的人头让勾答人闻风丧胆呢,借他们十个胆子,哪敢来啊。”
边说边用伞小心遮去雨雪:“公子,快进去吧,这儿风大。”
越过一道短廊,学房内的孩子正在排队领纸笔书籍,好不热闹。
冬秋笑嘻嘻的:“真好啊……”
许林秀看见角落里安静站着,想等其他孩子领完书自己再去领的黑皮小孩,抿唇一笑,准备过去和他说话。
轰隆轰隆€€€€
似雷鸣却比惊雷密集的声音隐隐响起,像鼓槌敲在心脏,震响的频率越来越快,仿佛回荡在天幕之下。
学房内越来越暗,曹老六“哎”地一声,手往脑门用力一拍就朝外头跑。
许林秀觉察不对,紧跟着向外疾走。
雨雪落在眼睫发梢,冬秋要拿起伞遮一遮,许林秀低声道:“不必。”
陆陆续续跑出学房外的孩子越来越多,全都跑到街上。
小孩虽年幼,但这样的声音在过往的好几年里他们听过许多次。
打仗了。
每当关外打仗,城门紧闭,擂鼓声不停。
渐渐地,不止孩子,延城内居住的百姓都出来了。
天色很暗,雨带着雪打湿站在街头伫立凝望的人们。
他们一致遥望城门之外的方向,沉默不语,目光似要穿过城墙看到更远更广的地方。
涑州饱受数年战乱,过去的灾痛没有麻痹百姓的心,所有人依然向往胜利,期盼打完胜仗之后的安宁。
感到惊慌的孩子发出抽泣,先生尽量抱起他们互相挤在一处。
“先生,我怕……”
“勾答人会进城么?”
“不会,咱们边关有大将军亲自镇守呢!”
孩子们眼睛湿润明亮,睁大了看着远方。
不安,惶恐,未知,茫然。
他们在原地支撑,紧紧相靠,从同龄人身上汲取站稳的力量。
个别懂事的小孩给同伴带去安慰,他们稚声道:“别怕。”
第116章
◎边关大捷◎
黑夜漫长寒冷,隐隐震响的擂鼓使边城数人无眠。
许林秀在枕上反复辗转,睡前饮过安神茶,效果甚微。
他合衣而起,坐在榻边出了会儿神。
冬秋一手掌灯,一手拎着重新添置烧炭的火炉进屋。
小仆放下火炉后伸手掸去衣上碎雪,手心手背烤一遍,转身去看,惊道:“公子这么晚还没睡呢?”
“几时了?”许林秀望着窗外,无边的漆黑下飘着雨雪。
“刚过寅时,”冬秋放好灯火和烧炉,“公子再歇息一会儿吧。”
许林秀:“睡不着了,左右都是干等,为我更衣,去一趟军营。”
“公子,”小仆惊讶,继续忧心忡忡,“苏军医叮嘱过您要好好歇着,切勿操劳费神。”
“这个时候莫说我,边关几城有谁能睡安稳。”
婉转柔和的叹息之后,许林秀坚持要去军营。
冬秋劝告无果,铆足了劲为其添衣,整理落发,又用毡帽将公子的脑袋包得严严实实。
深黑的雪雨之夜潮气重,许林秀往怀里揣了暖手炉子乘车出府。
军营灯火彻夜通明,值守的士兵看见许林秀,很是惊讶。
“大人深夜怎么过来了?”
不敢耽搁,忙将马车引至营内。
许大人身子虚弱军中上下谁都知晓,更知道将军和许大人定有姻缘,更毫无轻怠之心。
莫说许林秀为西北的防御工事做了许多贡献,将士们穿的新铠甲,拿的新兵刃,每日所食的肉蛋,方方面面都与许大人有关,他们敬他。
是以许林秀想问的事情,没有谁隐瞒。
许林秀先问后勤粮物一事,负责后勤管理的副史告诉他朝廷派送的物资半个多月前就送到了。
朝廷运来的粮和衣物可储备至多四个月,四个月后季节早就炎热,无需再担心冰雪封路,道阻艰长。
至于城防工器一面,许林秀始终跟进,知悉具体详细进度,心神定了定。
他道:“我想去定西关。”
副史诧异。
“大人,这……前线多变,还是留守城内安全。”
许林秀道:“白先生在那,方便第一时间收到讯息。”又笑了笑,“且将军在边关之外,左右坐不住,我想过去。”
赵铭带了一队将士跟着,曹老六驾车停在营内。
许林秀提衣执伞,这次没叫冬秋跟随。
他上了马车,忽然扭头望着赵铭。
青年目光柔和,透出一股坚定的光芒。
“赵铭,麻烦你回将军府替我取件东西过来,要快。”
于是赵铭扬鞭疾驰地往将军府赶,来回不过一刻钟,小心将层层绸布包裹的物件交给他。
许林秀淡笑:“多谢。”
赵铭摇头,带人护送这辆从延城前往定西关的马车。
*
定西关,寒风凛冽,空气里弥漫着浅淡的血腥。
关内外依然一片灰暗。
许林秀径直到了最高的指挥楼岗,鼓声震鸣,耳膜随之一动一动。
他抱紧绸布之下的东西抬步上阶,风吹得睁不开眼,狐裘在风中迎展,围在颈边的绒毛贴着脸颊,拂过眼睫。
他向门外的将士询问:“白先生可在里面?劳烦通传一声。”
将士道:“白先生吩咐过,若大人来可直接入内,不必传报。”
于是许林秀进门,正在沙盘前布置当前形势的白宣抬头,见他来了,起身相迎。
白宣道:“就猜到大人会来此地。”
许林秀点头,目光扫向沙盘,慢慢把两军交战的形势看透。
昨日未时,勾答将首哈达尔率二十万大军压境,这次没有避开重斐亲自镇守的定西关,选择正面交锋。
天色愈发晦暗,陆续增援八万勾答军,在雨雪中前行,分三处突袭,目标指向定西关左面对望的漠县,还有涑州最小的边城。
白宣道:“这应当是今年最后一场雨雪,等天色见晴就结束了。”
勾答军得了个百年难遇的机会,但天不顺勾答王庭,祁军这两年在军防获取太大提升。
前方响起轰震,许林秀随白宣走出指挥高墙上观望。
火光隐隐,似一片海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