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仿若能通天的白色巨塔。
他在别院处时曾远远望见过,当时只觉得像座白烟囱,并深深为上玄的设计审美感到担忧。
但近看之下……才知道多么震撼。
底部的白色圆柱极粗,站在白色的墙壁之前时,左右看去,宽广到甚至看不见边界,还以为只是一堵白墙。
至于顶端,更是高耸入云,一眼望不到头,完全看不清边界。
相凝生道:“我初来宗门那会儿,第一次看到望月塔,跟你一样震惊。”
江宴秋想起他刚刚说的话:“……每个月面壁?你们还有这规矩吗?”
相凝生点头:“对,据说是掌门真人觉得我们下山后行走世间,身体和心灵都被沾染上污秽,只有回到仙山,定期在望月台面壁思过,虔诚忏悔,才能保证道心的纯洁。”
江宴秋:“……”
好家伙,下了趟山,心灵就肮脏了吗。
那昆仑这种门中弟子三天两头就爱下山,有事没事还爱去凡人经营的城镇改善改善伙食的,人均泥地里滚过的泼猴,脏得不能再脏了。
相凝生转头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凑到江宴秋耳边小声道:“其实我也觉得,门里的大家就是面壁面多了,才越来越爱垮起个脸。我每次面壁就什么都不想,在塔壁前假装闭目忏悔,偷偷睡一觉就回去了。”
江宴秋:“……”
这位更是重量级。
相凝生小声道:“对吧?我下山都是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助人为乐、打击魔修,这不是好事吗?我又没犯什么错,有什么好忏悔的,还是跟面墙忏悔,更奇怪了。”
江宴秋不予置评,尊重他人教义。
相凝生道:“啊,正好一月之期快到了,我顺便去面壁一下好了,江道友,你想不想一起来看看?”
江宴秋:“呃,我就不€€€€”相凝生眨着闪亮亮的狗狗眼,期待地看着他:“来嘛来嘛,江道友,我每次一个人来都可无聊了,陪陪我嘛。”
江宴秋:“……”
.最终,两人还是一同进入了望月塔的里面。
或许是因为剑道大会还在举办的缘故,来此处的上玄弟子并不算多。
江宴秋不由微微屏住呼吸,放轻了动作。
望月塔的内部同样无比宽广,没隔几米,就有硕大的夜明珠用以照明,不至于巨塔内部一片黑灯瞎火。由于空间过于空旷,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会传来沉闷的回声。
沿着白色的塔壁,有一圈圈螺旋而上的阶梯,里面是无法御剑的。墙壁上随处可见突出的台面,可供两三人盘腿而坐,那便是上玄弟子每月面壁忏悔之处。
江宴秋脑中不由得浮现出密密麻麻的修士跽坐与此地,面对塔壁虔诚忏悔的场景。
……怎么还€€得慌。
相凝生小声道:“江道友,我去去就来,你要是无聊可以找点话本看看。”
江宴秋:“……”
感觉真那样做了会被你愤怒的同门暴打一顿。
相凝生小跑着选了个突出的台面座下,即将面壁前,还不忘高兴地冲江宴秋挥挥手,比了个数字,示意自己马上就好。
江宴秋连忙装作不认识他,若无其事地偏过头去,仿佛对望月台的内部构造突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相凝生:“……”
委屈,但不敢说。
趁着他面壁的功夫,江宴秋无事可做,也选了块台面,轻巧地跳上去。
他面对着塔壁,盘腿而坐,脑中思索起前几日的比试。
修士的记忆里比常人要好上许多,前几日的打斗,每一个招式,每一个动作,都能分毫毕现地像走马灯一般在他脑子里重播,很适合比完复盘用。
打得最精彩、最酣畅淋漓的,还是跟孙茂时交手的那场。
其实要不是他俩意外提前对上……以孙茂时的实力,完全可以挺进玄光境组的决赛圈。
当年江宴秋虽然懒得搭理他的挑衅,却从未轻视过他的实力。
努力的对手,是永远值得尊敬的。
他仿佛站在上帝视角一般,将自己抽离出去,冷静地俯瞰着偌大的比试台。
剑光闪过,浩荡的剑气和灵力激烈地碰撞在一处,又极快地分开,只余人眼来不及捕捉的残影。
但在此刻,江宴秋的眼中,一切动作好似加上了慢镜头,每一次碰撞,每一次躲闪,每一丝破绽,都在他瞳孔的倒影中分毫毕现。
孙茂时的剑法很成熟,厚重又轻盈,重逾千斤又轻若鸿毛,看似粗犷,又有其无比精细的一面。
这是无数次挥剑,无数次练习,无数次飞瀑下对心境和剑意的打磨才能做到的。
以孙茂时的年龄和阅历,这已经是他这个年纪的剑修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要不是来之前在幽冥寒昙的幻境中特训过,这场比试的最后胜负还真不好说。
江宴秋毕竟曾在剑尊郁含朝手里教导过那么久,又于凤凰剑法有压倒性的天赋,还在幻境中,在那么多剑修前辈手底下过过招,可谓是受到过无数高屋建瓴、远超他水平的剑修的指导。
€€€€他虽然内心真实地想当一条咸鱼,但该支棱起来的时候也化身滚筒洗衣机,说卷就卷。
在两人大开大合的打斗中,江宴秋也有新的明悟,从第三视角反思自己的不足和失误,以及还能改进的地方。
他的识海被开辟出不同的战场,每个战场里都有一个江宴秋和孙茂时在比试,每一次不同的动作,不同的招数,都会导致不同的走向。
在一片混沌中,时间流逝飞快,灵气自发地运转起来。
江宴秋仿入无人之境,沉浸在那股玄而又玄的境界中,不知日月更替,星河倒转。
……突然。
一股无比可怖强大,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令他瞬间从那玄妙的境界中抽离,背后几乎下一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什么人?!
他惊疑不定,立即收拢起周身的灵力,将自己的气息降到最低。
……刚刚,似乎是某种巨大的、不可名状的事物微微睁开了眼,向他投来淡漠的一眼。
那东西并无实体……或者说,实体并不存在于此处的现实。
更像是……连通他的识海,存在于意识的边界处。
仅仅只是这不带任何感情的一眼,就令江宴秋无比恐惧胆寒,在危机来临前便警铃大作,有所预知地收敛起全身的气机。
在那视线彻底投来之前,江宴秋瞬间从原地消失。
下一秒,他猝然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仅仅是这样没头没尾的危机和预兆,竟然让他有种劫后逃生之感。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尽管他极力克制,但喘气声还是惊动了附近一些尚在面壁的上玄弟子。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色校服,投来不带感情的、淡漠的一眼。
€€€€不知是不是PTSD,这些江宴秋早已习惯、与平日并无二致的视线,此刻也令他寒毛竖起,产生了一些不太美妙的联想。
但好在这些弟子也只是微微抬眸看了一眼,见到是他后,又淡漠地收回了视线。
江宴秋强行按捺下狂跳不已的心脏,轻轻呼出一口气。从外表看过去,他已经恢复了正常,看起来并无任何异状。
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方才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当然不打算再在此处久留,准备事后再跟相凝生道声抱歉了。
就在他刚站起身时,相凝生也恰巧面壁完,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小幅度地伸了个懒腰,不好意思地招呼江宴秋道:“江道友,久等了……吧?”
他立即眼见地察觉到江宴秋神色不太对劲,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怎么了?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江宴秋摇摇头,简短道:“出去再说。”
见他这副样子,相凝生神色也不由凝重了起来。
直到踏出那座白色巨塔,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江宴秋有些苍白的脸色才渐渐好转。
相凝生这时终于追问道:“江道友,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脸色怎么会这么难看?”
江宴秋沉默不语,看了半晌,又将视线重新转向身后已经离开一段距离的望月塔。
刚刚还颇觉胸奇的白色巨塔,此刻俨然宛若一座蛰伏的巨兽,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巨大的独眼,将那可怖的视线再次投来。
江宴秋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凝重:“你之前是不是说过,每月面壁这个规矩,是现任掌门月姬明月真人继任后,才开始有的?”
相凝生挠了挠头:“……应该是吧?好像就是最近这一两百年才有的事。”
€€€€月姬明今年四百余岁,执掌上玄已有一百余年。
月色下,白发人嘲弄的话语乍然在耳边响起。
€€€€你看着月姬明那副鬼样子,真的还觉得……他还能算得上人类吗?
剑道大会第一天,他在高高的白玉宫殿尽头说些祝福的勉励之词,眼神没有一丝温度,甚至嘴角平直的弧度都未有丝毫改变。
……这座高悬于九天之上的天空之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江宴秋掌心一片冰冷。
刚刚出的那身冷汗,早已被冷风吹尽了。
相凝生还在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眼神一片清澈,神情是一览无余的担忧:“……江道友?江道友?你没事吧江道友?”
“……我没事。”江宴秋缓声道。
斜阳西斜,太阳正好落山。
最后一丝余晖散尽,今夜多云,云朵遮盖住了原本漫天的星辰和月光,头顶黑漆漆一片。
良久,江宴秋收回视线。
“……我们走吧。”!
第115章
天色已经不早,出于心中的一些猜测,以及离开望月塔后依然心有余悸的缘故,江宴秋并未继续跟相凝生闲逛下去,而是找了个理由,就此分开。
回到别院时,昆仑的一众弟子已经回来齐乎了,此刻正师兄弟们围坐一堂,开了几瓶清酒,还在院子立支起了一个木炭架,准备烤些小串下酒,预备今晚庆祝庆祝,赛程已经过半,还无一人淘汰。
伍师兄眼见地发现江宴秋的身影,立即欢快地招呼道:“师弟!终于回来了,就差你了!”
小院中,枝影在月色下摇曳,风吹竹林,沙沙作响,粉白色的花瓣落入庭院的竹阶和盛酒的玉杯之中,众人围坐一堂,不时传来笑闹,炉火烤着热酒,显得分外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