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陆知杭身处阮家府邸,寻常人就是想见上一面都被拦在了外头,以备战殿试为由,拦下了不少人。
这日一早,宋和玉就颇为诧异地见到阮家门口多了不少读书人慕名拜访。
走进院门内,就见到陆知杭正捧着一本鼎新诗集研读,身侧站着一位相貌清秀的侍女。
两边栽种着几颗杏树,娇姿艳态的粉红由浓转淡,一簇簇的从枝头盛放到树梢,朵朵轻盈如玉,紧密地挨在一块,衬得杏花边上坐着的书生俊逸得不似凡俗中人。
“师父,怎地还在读书?”宋和玉走到他面前,见拿着的是本诗集,奇道。
这历年来的殿试,可未曾见过试题上要人赋诗的。
陆知杭见他来了,这才把视线从诗集上移开,转而淡笑道:“就是瞧瞧这几日京中盛传的诗作。”
“这几日盛传的,不是今科会元的文章?”宋和玉意有所指,打趣地笑了笑。
因为样貌年纪的缘故,陆知杭这会元的风头,可比往届要响亮多了。
“虽是我写的,却不记得究竟是如何写出来的了。”陆知杭说到这时,笑意微敛,目光落在那放在第一篇的文章,隐隐有几分怅然。
他只看过一眼,就明白了这文章写得乃是他在江南中的见闻,以及那位让他辗转反侧的盛姑娘。
直到看了这篇文章,他才明白原来他心爱的那位姑娘,喜好穿一身红衣,就连记忆都好似豁然开朗般,除了样貌朦胧不清,那在万里碧茵下,红衣策马的场景历历在目。
说来,男主女装时,好像也经常穿着一身红衣。
陆知杭正思念着他的盛姑娘,无端地冒出了这个念头,顿时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连连把那张俊美肆意的脸淡忘。
“师父出口就是锦绣文章,记不得也正常。”宋和玉听了没放在心上,转而拿起自己练习好几日的素描画,问,“师父,你瞧我这画可有进步?”
陆知杭当下就侧过脸,仔细观察了会指着几个地方道:“比例不对,光影还需得加强。”
“还有这么多处不足,难怪我瞧着哪儿不对劲。”宋和玉有些气馁,皱着眉修改起了画作。
宋和玉坐在石桌边专心致志地重绘了一幅,陆知杭就在边上给了些意见,果然起得头都好看了不少。
“你先画着。”陆知杭说得有些口渴,随口说了一句。
不等他吩咐,夜莺就极为识趣地端茶倒水,用手碰了碰杯壁,觉得水温没问题了才端给陆知杭。
陆知杭接过夜莺手里的茶水,眼皮都不曾眨一下,抿了一口又看起了那篇文章,见其炳炳€€€€,尤以写到心上人时,更是字字珠玉,简明扼要地勾勒出了形象。
通篇看下来行云流水,只叹妙笔生花。
“盛姑娘……生得是何模样呢?”陆知杭越看,心里就愈发沉闷了起来,任凭他如何回想,记忆就犹如被人蒙上了轻纱,偏偏无力揭开。
难不成真要服用王大夫给的那副药?
陆知杭有些意动,倘若在晏都再找不到对方,说不准唯有试试,赌那张药方真的有效了。
陆知杭想得入神,也就错过了夜莺的欲言又止。
在听到自家公子的喃喃自语时,按理说她应该当做没听到,两耳不闻窗外事,奈何这话实在诡异,夜莺一时纠结得很。
陆知杭放下茶杯,正要去看宋和玉画得如何了,余光就瞥见夜莺五彩斑斓,分外精彩的表情。
“怎么了?”陆知杭还是头一回见夜莺这般,遂问道。
“啊?”夜莺本还陷在自己的挣扎中,见公子突然问起话来,惊得踉跄几下,赶忙站稳,试探性地问,“公子,您刚刚这话,是何意?盛姑娘生得何模样,您不是知道?”
夜莺这疑问一出,陆知杭怔了怔,而后登时涌上了喜色,他一拍桌面,吓得正入神的宋和玉眉心一跳。
“夜莺,我与盛姑娘在一块时,你可都在?”陆知杭悟了,他之前陷入了思维盲区,只管问阮阳平和陆昭,却忘了这伺候起居的侍女才是离他日常生活最近的。
“在府上的事,大多是在身边伺候着的。”夜莺迟疑道。
惊喜来得突然,陆知杭在激动过后,见宋和玉懵懵地眨了眨眼,这才清清嗓子按捺下心情,转而略带歉疚地道:“和玉,你先在这画着,我找夜莺有些事相谈。”
“嗯,师父快去快回。”宋和玉有些好奇是为了何事欢喜,但见陆知杭没有要说的意思,就只好乖乖点头了。
夜莺听着陆知杭的吩咐,云里雾里地跟着公子进了书房,实在不清楚对方是何情况。
两年不曾见过盛姑娘,夜莺还以为是公子与对方生了间隙,身边也无人提起过,谁料今天捧着那本诗集寸不离手,还说了让她不解的怪话来。
莫不是……夜莺念头刚起,吓得赶紧压下,暗骂自己怎可以在心里诋毁公子这等朗月入怀的君子得了失心疯呢!
“我问你,我与盛姑娘是如何相识,又因何分离。”陆知杭刚一进书房,转过身就扬起和煦的浅笑,问道。
那如皎皎明月,温润如玉的模样,好似深怕吓着人般。
夜莺在听清楚陆知杭的问话时,一脑门的问号。
奇怪归奇怪,她尚还记得自己不过是一位婢女,只要公子问了,如实回答就是。
夜莺略作思量,透着几分不确定地回道:“公子与盛姑娘是在符府中相识,为何分离,奴婢却是不清楚了,只记得最后一面好似在两年前的中秋节往后几日。”
毕竟事情过去两年了,让夜莺突然回想,她也记得不是很清楚,大多数事情都遗忘在角落。
“那你可记得,盛姑娘生得何模样,名讳换作什么,家中又住在何地。”陆知杭把心中这犹如查户口般的问题,通通问了出来。
不过寻常话,他去问了师兄却得到了模棱两可的答案,他师兄除了对方身份不凡外,其他是一概不知。
“盛姑娘每次来符府时,总是戴着一张灿金色面具,恕奴婢说不出盛姑娘究竟生得是何样貌,姑娘身量倒是生得高挑。”夜莺努力回响半天,才在浆糊般的记忆中翻找起来,愣是找不到一次见过对方样貌的回忆。
“……”陆知杭心头一沉,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戴着面具……身量高挑还穿着一身红衣。
这描述怎地与男主有几分相似?
与其说是相似,不如说一模一样,他记得原著中,云祈还穿着女装时就是这副打扮,除了面具在宫中时不常戴,其他条件都极为吻合。
陆知杭在联想到云祈时,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而后又忍不住嘲笑了几句。
天下爱穿红衣,身量颀长的女子何其多,怎地就想到云祈去了?
对方固然生得俊美无俦,初见就曾惊艳过陆知杭,可就是再美的美人,那也是个带把的,他怎可能会爱上云祈呢,简直荒谬。
陆知杭把这不切实际的想法抛之脑后,注视着夜莺,等着对方继续禀报。
“盛姑娘住在何地,奴婢不知。”夜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只得摇摇头,见公子面上透着几分失望,连忙补了一句,“盛姑娘的名讳,奴婢却是记得的。”
“哦?”陆知杭眸光微闪,挑了挑眉朝夜莺望去,做无声的询问。
“好像是唤作……盛予行?”夜莺说。
“盛予行?”好熟悉的名字。
陆知杭在听到这三个字时,额角没来由地一疼,他将指腹揉上额角,缓解了好半响,语气和缓地问:“除此之外,可还记得些什么?”
盛予行这三个字,不单单是从记忆深处透着几分熟悉,陆知杭总觉得,上辈子在看小说时,好像匆匆瞥过一眼,只看见了名字,具体的剧情却没看下去。
谁让他老师也没问这么多,导致他看到无关人物,就直接忽略不计了。
这日在书房内,陆知杭足足与夜莺谈论了两个时辰有余,从旁人口中听着自己曾经历过的事,他心中颇有些古怪,又莫名的心伤。
夜莺记得的事情不多,哪怕陆知杭与云祈在屋内浓情蜜意,夜莺都会识相地避开,除了主人家有何吩咐,其他时间自己只会低头看着石板,根本提供不出什么有用的价值。
陆知杭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郁结,晚上一入睡都是夜莺的话,那些场景好像又在梦境中重现,扰得他时常半夜惊醒,精神不佳。
晏都内三百余名贡生,现在都在养精蓄锐,只等殿试一展身手,好得道升天,陆知杭非但没能好好休息,精神还愈发不振了起来。
如今最为紧要的,唯有殿试。
他担心影响殿试,这几日便刻意地不再关注相关事情,特地去燕曲府上拜访,转移注意力,又与阮阳平结伴踏青,消遣一些时日,总算好了一些。
四月二十日,这日河水盈盈,春光无限好,正是数百位贡生记挂着的殿试之日。
陆知杭经过几日的调整,状态已经好了不少,反倒是阮阳平前几天没心没肺的,今天倒睡得勉强,辗转反侧良久才堪堪入睡。
“能否脱离考海,就看今天这一仗了。”陆知杭感慨道。
他虽勤学刻苦,却不代表喜欢这样夜以继日苦读的日子,为了科举奔波劳累,研习经义,其中苦楚非三言两语能道尽的。
夜莺显然也明白今天事关重大,天光未开就替他把长发梳得整整齐齐,束上玉冠,陆知杭穿戴礼部送来合乎体制的长袍,与阮阳平一同前往皇宫。
“师弟,你还未见过皇宫吧?”阮阳平昨夜没睡好,坐在马车上也不觉得累,反倒兴致盎然。
没见过确实是没见过,但这仅是晏国的皇宫没见过,他上辈子可亲自去故宫转悠了一圈。
见惯了现代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陆知杭倒不觉得有什么能震撼到自己的,因此听到师兄的问话,仅是掀起了一丝微笑,说:“还未曾见过。”
以陆止的生活轨迹,这辈子去过最富贵的地方也就阮家和符府了,来到晏都几个月,却是没到皇宫门口闲逛。
“这里头的忌讳不少,你得注意些,我这会先跟你说了,待会进了宫还会有鸿胪寺的官员再说一遍……这殿试,见到圣上时切忌不能直视龙颜,记得莫要喧哗、失仪……”
陆知杭认真地听着阮阳平絮絮叨叨地叮嘱,等他讲得差不多了,还顺道介绍起了皇宫来。
虽然阮阳平本人未曾亲自进过,但架不住阮家有两位朝廷大员,耳濡目染下自是比其他出神苦寒的学子要来得熟悉。
随着马蹄声踩踏在石板上的声音停止,两人就到了宫门前,方圆几米站满身穿贡士袍的应试考生。
陆知杭从车厢内下来时,明显感受到围成圈的众贡生齐刷刷往这边探了过来,在见到他们师兄弟二人时,倒吸了一口气。
“这位就是传闻中的会元?果真生得天人之姿,年轻气盛啊。”
“他旁边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阮邱。”
“你说……圣上可会为了成就三元及第的美名,点他一个状元?”
“他要是殿试发挥不佳,犯了忌讳也说不准。”有一人略带嫉恨道。
“以我之见,这陆止长成这副模样,非探花不可了,否则这届科举,有谁在样貌上能压得过他一头?”
陆知杭听着耳畔传来的窃窃私语,与阮阳平相视一笑,半点放在心上的意思也无,走入窜动的人群,与众多同届的学子拱手作揖。
他们方才一一知会过姓名,那宏大巍峨的宫门顷刻间就打开了,一丝朝阳的亮光从那处迎面而来,诸位考生皆是神情变幻。
陆知杭如走马观花,匆匆扫视一圈,见他们有些人忐忑不安,也有满面春风,三百余位贡生向礼部报道后,就按名次排起了长队。
“阳平兄……殿试一帆风顺。”陆知杭朝师兄作揖。
“知杭亦是,十年寒窗,就等着一朝金榜题名了,我方才与你说的话,可要记在心上。”阮阳平无奈于陆知杭分开,走之前还不忘叮嘱。
“嗯。”陆知杭淡然一笑,放缓嗓音应道。
阮阳平说罢就后撤了几步,点了点数走到第六位,听着身侧鸿胪寺的官员还是高声叮嘱起注意事项,跟着众人点头应是。
看着师弟身姿颀长,恍若遗世独立迈步往一片辉煌富丽的宫殿走去,阮阳平没来由地感慨起来。
初见时,他这师弟不过是个区区秀才,转眼间就压了自己一头,成了今科的会元,他师父果真没看错人。
“师弟,定要大魁天下。”阮阳平看着寂静无声,迈着长靴入宫门的队伍,在心中暗道。
浩荡的队伍在鸿胪寺的引领下,穿过重重高门长桥,陆知杭一路上目睹与故宫相差不大的殿门,凝神正气,并未被这浩瀚皇城惊吓到,从容不迫的模样与身后神色各异的众人形成鲜明对比。
引领他们走入皇宫内的鸿胪寺官员,一打眼就瞧见了走在最前面,一派君子如玉,穿上长袍愈发清隽威严的会元,不由会心一笑。
这段路,好似他这漫漫科举路般,一眼望不到尽头,走得队伍中大多数人,大气不敢喘,如履薄冰,两侧披甲的官兵怒目圆睁,更是让他们时刻谨记着,不能左顾右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