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严重?”老杜走到最后一排,等贺闻溪抬起头,见他脸颊不正常地发着红,整个人跟脱了力一样,病恹恹的,连忙摆手,“坐起来干什么?快趴着,要不要老师去医务室给你买点退烧药感冒药?”
可能是两个星期没有发热,猛地一下爆发,就格外难受,贺闻溪懒得答话,目光朝向裴厉。
裴厉帮他解释:“退烧药已经吃过了。”
“吃了就好,实在熬不住了就请病假回家休息,不要硬撑。”老杜关心完,站回讲台上,又开始念叨,“四五月份正好是换季的时候,春捂秋冻懂不懂?不要为了好看,一件t€€搭一件校服就来了,生病了只是难受几天,这几天落下的学习,多久才补得回来?你们就是……”
贺闻溪嫌吵,拉过裴厉的手,盖住了自己的耳朵,又闭上眼,迷糊地睡了过去。
有机会就用裴厉的手遮遮眼睛遮遮耳朵,或者贴在脸上降降温,找不到理由的时候,就整个人往右边趴,脑袋挨着裴厉的手臂不挪位置。
连着这么贴了一整天,到晚自习,贺闻溪精神才稍微好了一点。
要参加舞台剧排练的人都出了教室,站到走廊上,正准备去致正楼的多功能室,没想到罗轻轻开口道:“今天晚上的排练取消了。”
贺闻溪没力气,正靠着墙懒散站着:“不是因为我吧?背台词我还是能行的。”
“当然不是。”罗轻轻声音小了两度,“周二晚上和周三上午不是临时考了个小考吗?”
四中这种小考很频繁,没有固定的时间,通常是几个老师商量一下,觉得课程进度差不多了,就一起抽晚自习和体育音乐之类的课来考一次。
江颂奇怪:“然后呢?”
“汤锐去找老杜的时候,保证过不会因为排练影响学习,老杜才答应的。没想到这次成绩出来,汤锐数学降了十几分,英语也扣了不少,这成绩一出来,他妈妈就炸了。”
说着,罗轻轻有点无语,“你们都知道,汤锐家里做生意的,他爸妈一心望子成龙,希望汤锐以后把家业做大做强发扬光大,这下,分数一少,他妈妈马上去办公室找老杜了。”
“嘶”了一声,江颂同情道:“老杜是真的惨!”
贺闻溪没什么兴趣,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一边趁着裴厉不注意,从裴厉旁边,逐渐挪到了裴厉的肩膀后面。
从他的视角,裴厉的耳朵很薄,耳垂也不圆,往下是校服包裹着的宽阔肩膀,他下意识地对比了一下,发现虽然身高只差了三厘米,但裴厉的肩膀好像比自己的要宽一点。
所以,喝牛奶可以长高,那吃什么或者做什么运动,能增宽肩膀?
想着,贺闻溪试探性地朝前倾,把下巴靠在了裴厉的肩膀上。
一开始,还没敢彻底把脑袋枕上去,只轻轻用下巴抵着裴厉的肩膀,做好了裴厉一旦排斥,就立刻撤离的准备。
裴厉没动,察觉到贺闻溪的动作后,只侧过脸,不轻不重地瞥了他一眼,眸色深黯。
没拒绝就是答应了,贺闻溪放了心,这样的姿势,他的脸正好可以贴在裴厉的颈侧,太过舒服,贺闻溪双眼微眯,恨不得用胶水把自己和裴厉黏在一起。
而对面的罗轻轻看见这情景,瞳孔一缩,嘴里正说着的话都磕绊了:“所以老杜让我、让我今天晚上先别排练,先找个人,把汤锐换下来。”
闭了嘴,罗轻轻隐蔽地打量完站在前面,脸上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行动上却完全纵容的裴厉,又看了看不管是下巴放肩膀,还是脸贴脖子,动作都分外自然的贺闻溪。
看溪哥这熟练程度,是贴过裴神多少次,才能练出来?
裴神也是,突然被贴,不见一点惊讶,还半分排斥都没有,就这么让溪哥靠着。
但是,现在还在走廊上啊两位!这么gay里gay气的真的好吗?
明明她上次才提醒过,让他们一定要小心一点。
这哪里是偷情,这根本就是明目张胆!
彭蒿没注意到罗轻轻的异常,扶了扶眼镜:“这次小考数学用的一中的卷子,题难度中等偏上而已,没道理会比以前少十几分,汤锐是不是粗心了?”
罗轻轻回过神,摊摊手:“反正汤锐他妈妈咬定就是排舞台剧的锅,排舞台剧怎么了?裴神就算一天排五场,依然能考满分!”
这时,故意踩出来的脚步声忽然响起,几个人看过去,就见汤锐阴沉着脸走近,不知道在旁边听了多久。
没有搭理任何人,他从几个人中间直直穿过,还目不斜视地重重撞了一下彭蒿的肩膀,大步走进了教室。
江颂往教室张望了一眼,皱眉:“他有毛病?撞小草干什么?”
贺闻溪漫不经心地接话:“被刺激了呗。”
两个人后背贴着胸膛,贺闻溪说话时,胸腔和声带的震颤,裴厉都能隐约感知。
记忆里,从来没有人和他这么亲近过。
孤儿院里的小孩很多,但照顾他们生活的阿姨很少,完全顾不过来。
小时候,会撒娇的小孩,经常都被阿姨疼爱地抱在怀中或者牵在手里,笑得总是很灿烂。
但他好像天生就学不会讨好,阿姨看见他,只会说,这个小孩长得好看,就是太冷了,性格古怪不讨喜,看着就不好亲近。
渐渐地,他不想待在孤儿院里,就一个人去了孤儿院附近的一个滑梯。
有一次,一个小男孩从滑梯上面下来时,一脚踩空,摔到了地上,痛得哭不出声。裴厉急急忙忙地跑过去,不小心也滑了一跤,起身后,他忍着疼继续跑,伸手将小男孩拉了起来。
还没来得及问一句你怎么样,那个小男孩就被旁边的家长一把抱走了。
走出几步远,那个家长着急地骂道:“你怎么能让他拉你的手?他是个孤儿,要是身上有病怎么办?你不嫌脏啊?”
那时,他站在原地,掌心因为蹭到地上地石子,火辣辣的疼。
看着那个小男孩被家长摸摸脑袋,骂完又抱在怀里哄,他才意识到,原来,不管他每天洗多少次手,衣服穿得多干净,只是肢体接触,别人依然会嫌他脏。
肩膀被人蹭了蹭,接着,耳边是贺闻溪的声音:“你明天是不是要去看望骆婆婆?”
像是担心被别人听见,他声音很小,还带着气音。
痒意自耳边蔓延,裴厉滞了片刻,嗓音略微干涩,回答:“要去。”
“那我跟你一起,上次走的时候,我答应骆婆婆要再去玩儿!”
周六上午,贺闻溪比往常都起得早,他套了件白色外套,急急忙忙地冲下了楼,见裴厉正站在门口,一边听英语听力一边等他,脚步才慢下来。
刚换上他才到的限量版球鞋,贺闻溪就被裴厉摸了额头。
“还有点低烧。”
贺闻溪心想,就是因为还在烧,才要跟你一起啊,他随口道:“出去走动走动,再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说不定烧就退下去了。”
裴厉没有再说什么,贺闻溪跟上去,回忆去长辈家拜访的礼仪:“要给骆婆婆买点什么营养品吗?”
裴厉脚步放得比平时慢:“在网上买的,早上已经送到了。”
“那是你买的,我不用再买点什么?”
“你是跟我过去的,不用再买,多了她也吃不完。”
黑色宾利照例只能停在巷口,路边繁茂的榕树如同伞盖一般,只在缝隙间漏下几缕阳光。这一次是白天,贺闻溪看见一面墙上嵌着一块铁牌,上面写着“榕里巷”,名字很有旧城的韵味。
沿路走过去,两边的房子都不是矮楼,而是一层或两层带着前院的老房子,有三角梅和月季从墙头探出来,为视野增添了几缕亮色。
这次进院子时,贺闻溪特意往骆婆婆卧室旁边那间空房看了看,房间在院子的北边,一扇门带一个窗户,窗台下摆着一排花盆,叶片都长得繁盛。
贺闻溪不由想到,不知道裴厉偶尔在那里留宿时,早上起来会不会给花浇浇水。
听见动静,骆婆婆从厨房里迎了出来,花白的头发用一根木簪子绾成一个髻,干净整洁,精神看着比上次好了很多,笑着招呼:“来了就进去等着,菜马上就好了!”
又指着院子里的两把椅子,让两个人坐下休息。
贺闻溪正想说我们来帮你,就见骆婆婆转身走了,还留下一句:“谁都不准来帮忙,不然下次我就不给你们开门了!”
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除了几盆花外,还种了一株葡萄藤,叶子鲜绿,葡萄架下砌着一个洗手池。
见贺闻溪眼睛一直朝厨房望,坐的显然不安心,裴厉看向窗台下的花,提议:“去给花浇浇水?”
贺闻溪立刻起身:“好,走走走!”
反正有事情做就行,没道理年纪这么大的长辈在厨房忙活,他一个小辈什么都不做。
裴厉找到铁皮桶,在洗手池旁的水龙头下接满了一桶水,拎到花盆边,递了个破了口的碗给贺闻溪:“浇吧。”
贺闻溪认认真真地浇完水,正好菜也上桌了。
骆婆婆笑得开心,一直让裴厉给贺闻溪夹菜,还夸道:“花都帮我浇了,又省了我不少事,小溪真是勤快又懂事!”
贺闻溪难得被夸的不好意思。
主要是,本来就没几盆花,水是裴厉帮他接好的,桶还是裴厉帮他提过去的。
等裴厉将碗筷端去厨房,贺闻溪正想起身跟过去帮忙洗碗,却被骆婆婆招呼着,一起去了卧室里。
“来,婆婆跟你说个秘密,咱们不让小裴听见。”
贺闻溪笑起来,端着小马扎坐到床边,配合着老人家小声道:“好,我们悄悄说,不告诉他!”
拉开表面已经脱了漆的抽屉,骆婆婆从里面端出一个铁盒,絮絮道:“不知道小裴跟你说过我的事没?”
贺闻溪点头:“提到过两句,说您的儿子几年前去了外地,一直没回来。”
“是这样没错。我丈夫好赌,幸好去得早,没想到儿子也跟他爹一样,好的不学,也在外面沾了赌瘾,常常见不到人。
有一次,大半年没见的人,突然回来找我拿钱,我当时心里厌倦,就把钱都给了他,告诉他没钱了,他以后也别再回来了,我就当没他这个儿子,他也没我这么母亲。”
贺闻溪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因由。
“这件事知道的人少,邻居问起,我都说他去外地打工了,远,难得回来一趟。我性子硬,不想让那些邻居在背后怜悯我,说这个人啊,年轻时丈夫赌,年老了儿子赌,多惨。”
骆婆婆从铁盒里拿出一个崭新的存折,枯糙的手珍惜地摸了摸上面烫金的字,话里带了点笑,“没想到有一天,我这张存折里,开始有人往里面汇款了,少的时候一百两百,多的时候有一千两千。”
“汇钱的人是€€€€”
贺闻溪在小马扎上缓缓坐直,眼前出现了那张从校服口袋里掉出来的转账回执单。
“没错,就是小裴。”骆婆婆笑起来,温声道,“你猜我是怎么发现的?是有一次,我在念叨,不知道谁又往我账户里汇钱了,小裴就说,说不定是您儿子。”
贺闻溪朝厨房的方向看过去,想,裴厉确实是这样的性子。
“我儿子无音无信这么些年,说不定已经被抓进了牢里,或者死在了什么地方,怎么可能给我打钱过来?但小裴不知道这些,他大概是听说了什么,想让我有个念想,或者有点安慰。”
贺闻溪不解:“那您为什么不告诉他?”
骆婆婆眼角的皱纹很深,语速缓慢地回答:“我想着,好歹,也要让小裴有个能来的地方。你看,其实他只是偶尔来吃一顿饭,来睡上一觉,都不是多大的事,他却把这当做了天大的恩情,不尽力还上一点,心里就过不去。
要是我让他不要再往里面打钱,他以后就不好意思来我这里了,就算只是吃顿饭,睡个觉。”
有个能去的地方。
贺闻溪低下头,看着薄薄的红色存折,心情没什么预兆地变得低落,像覆着一层雨前的云,他轻声道:“所以您没有告诉裴厉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没有拆穿他。”
“对。这张存折里面的钱,我一分都没动过。只想着,小裴以后要是遇见困难了,就把这些钱给他应急。要是要去上大学了,我就再往里面添点钱,凑个整,给他拿去上学用。”
贺闻溪抬起头,不明白:“那您为什么要把这些事告诉我?”
“因为小裴不在院里了,他出了什么事,遇见了什么困难,我隔得远,都不会知道。但你不一样,你跟他住在一起,又是同学,你们隔得近,他有什么事,你都看得见,都知道。”
骆婆婆将存折放到贺闻溪的手里,话里带着一点恳求,殷切道,“你帮婆婆保管着,要是以后小裴遇到要急用钱的地方,遇到难事,你就把这些钱给他,好吗?”
仿佛不只是让他代为保管这张存折,更像是托付着什么。
贺闻溪迟疑两秒,还是接下了,认真应道:“好,我答应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