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之间那点似有若无的尴尬和别扭都被抛之脑后,齐鸢在前面慢悠悠走着,偶尔揪几根药草喂到白马嘴边,谢兰庭也不管,放任小马驹拱着嘴巴跟齐鸢走。
从乃园下来,便是直通金山的大路。龙舟竞渡是端午的重头戏,龙船还会在画舫间往来穿梭,船上还有扬州小儿的掉梢表演。因此即便现在已经过了午时,路上仍有行人呼朋唤友往金山而去。
齐鸢之前跟伙伴们说过不去看龙舟,因此下山后犹豫了一下,仍是觉得不去凑热闹,而是逆着人流到书肆里去看书。
谢兰庭奇怪地看了他两眼,也随他进了书肆,到二楼雅间坐下。齐鸢看书,他便翻弄些画本,一边看着一边跟齐鸢闲谈,一会儿说起各地风物,一会儿又问起书院如何。
齐鸢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声,低头翻看手里的新出的文集。这本文集是书肆才到的,江苏各地府试的魁首之作€€€€扬州府试比其他地方晚了半个多月,因此这边结果还没出,其他地方的优秀墨卷就已经了刊印出来,并送到了书肆。
齐鸢起初只是看看各地案首的水平高低,没想到才翻动了几页,便被苏州府案首的四书文吸引了注意力。这篇文章巧言具备,令人眼前一亮,齐鸢不由渐渐沉浸其中,专注研究起来。
谢兰庭说了两句话没听到回应,抬头一看,就见齐鸢专注地翻着书,神色渐渐严肃冷静,显然是将自己忘了。
书肆开门靠山,窗外浓翠披衣,芳气徐徐,最是游玩的时节。谢兰庭无事可做,便跟店家要了点酒水和果子。
齐鸢一门心思放在手中的书卷上,觉得手边有东西便端起来喝,完全忘记了对面还有人。
以前他跟迟雪庄来这看书时也是如此,看到喜欢的文章词句便专注其中,对外物浑然不觉。往往此时,迟雪庄便一直安静地等着,即便有什么事情,也是等齐鸢看完一段歇息的时候再说。
但今天坐在对面的是谢兰庭。齐鸢读完一篇又看一篇,正觉过瘾,就觉得下巴突然一凉。
他恍然低头,只见唇边杵着酒杯。而握着酒杯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指腹上有淡淡薄茧。
谢兰庭微微含笑,又有些懒散道:“最后一杯了,这坛酒已经被喝光了。”
齐鸢又是一愣,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喝的是果酒,里面果香浓郁,大约添了糖蜜,因此酒的辣味完全被盖住,喝起来如甜饮一般。
这种果酒并不醉人,但因不怎么解渴,让人不知不觉喝了一肚子,多少也有了点醉意。
齐鸢放下书卷,捏了捏眉心,诧异道:“店家怎么会给酒?”
来书肆里读书的书生,书本都不舍得买,哪儿会花银子买酒喝。平时买一点果子便足以坐一下午了,而那果子往往还都不舍得吃,最后要带走。
迟雪庄这样的富家子弟,陪他来书肆的时候也只是要壶好茶和几样甜点。
谢兰庭道:“当然是我让他去买的。”
齐鸢:“……”
“端午佳节,你为了躲清净,不带我看龙舟也就罢了,这传说中的扬州好夜,画舫笙歌,总要带我开开眼吧?”谢兰庭道,“书又不会跑,你什么时候看不行,非要今天看?”
齐鸢没想到这人果然是故意捣乱,忍不住道:“湖上的船也是天天在的,非要今天坐?”
谢兰庭道:“可是我又不是天天在,端午也不是天天有啊。”
齐鸢:“……”
这书是没法看了,齐鸢看了看天色,挑了几本文集买下,暂时寄存在店家这里,无奈地跟谢兰庭往城北去。
然而到了码头,游人如织,哪里还能租到船?就连小破船都载客出去了。
谢兰庭见码头桥边的船只都早已有主,可惜道:“来晚了一步。你说你怎么赔我?”
齐鸢从书肆里出来的时候便觉微微有点醉意,此时到了湖边被风一吹,更觉眼饧耳热,困意袭来。因此这话听得也模模糊糊。
正要询问,就听湖上有人朝这大喊“谢大人”。
齐鸢抬头,跟谢兰庭一同朝湖上看,只见有艘画舫朝这而来,越来越近,等到近前,齐鸢看到船上站着四五个俊俏少年郎,个个神色激动,愕然半晌后嗤笑道:“陪你的人这不就来了。”
这几个少年声伎个个身段风流,雌雄莫辨,很是娇媚。
谢兰庭脸色几变,但被人认出身份,也不好立刻走脱,只得含笑冲几人拱拱手。
这几个声伎们当初一见谢兰庭,魂牵梦萦数日,几乎害了相思病。后来虽然被孙大夫救治好,但心病未除,只碍于身份低微无法去见谢大人。
现在谢兰庭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几人只看着便觉心满意足,于是七嘴八舌,分外殷勤地要请谢兰庭上船。那盛情模样,只恨不得伸手来抓,把人捆上去。
齐鸢的醉意被这场面吓跑一半,见谢兰庭面色骇然地连连拒绝,忍不住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帮腔:“谢大人还是去吧,大人不是想游湖吗?良宵美景不可辜负。”
声伎们纷纷感激地看向齐鸢,心道果然还是纨绔知道自己的心思。
谢兰庭瞥了齐鸢一眼,见有声伎仗着有两分身手,撑着船梢就要翻身下船,立刻转身,拉住齐鸢转身就跑。
俩人钻入人流之中,沿河边跑出一段,直到一处私人码头,凑巧有艘堂客船泊回岸边。谢兰庭这才赶紧出钱将画舫租下,带着齐鸢躲了进去。
堂客船上格外洁净,齐鸢坐下后便忍不住大笑起来,揶揄道:“大人这是欠了多少风流债?竟然让一众声伎追着打。”忽又想起孙辂之前讲的趣事,好奇道,“他们便是得了相思病的那几个?”
怪不得谢兰庭上次戴面具下山,看来是防备这个啊。
谢兰庭苦笑道:“哪里就是风流债了,我不过跟他们有一面之缘罢了。”
说完顿住,显然不想多说,只问齐鸢:“什么相思病,你怎么知道的?”
齐鸢笑而不答。
谢兰庭略一琢磨,明白过来:“是孙辂说的?”
说完眉头扬起,哼道:“这师兄好没有师兄的样子,这次他去金陵,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回来。”
齐鸢正听得热闹,等最后这句忽觉不对劲,道:“我孙师兄怎么了?”
谢兰庭淡淡道:“他跟刘文隽去金陵参加望社集会,此事已经传开了。他是褚先生的得意弟子,又是上科院试案首,不知多少人盯着。此次去参加集会,原本也是扬名的机会。可惜今年望社有个厉害人物来参加。”
齐鸢:“什么厉害人物?是望社成员吗?”
谢兰庭点头道:“是他们江西分社的社长,此人想要争夺望社总社的社首之职。按望社的规定,竞争社首的人要吸纳五家小社,或者收揽到令众人信服的俊杰之才……那社长已经有四家小社了,但现在有孙辂和刘文隽去,他多半会设法招揽他们。你孙师兄恐怕要有去无回了。”
人当然能回来,只是以后便是望社成员了。
齐鸢他们的文社还没成立,如果这两位顶梁的被人挖走,那干脆别办了。
齐鸢吃惊道:“你怎么知道的?”话一出口,自己就明白了过来€€€€何进的文社也去参加望社集会了,谢兰庭跟何进关系匪浅,看来是早就在打听好这些消息了。
齐鸢想了想道:“孙师兄不是那眼的人,他行事自有分寸。倒是谢大人的兰溪社有些危险。”
谢兰庭道:“兰溪社未成气候,望社未必瞧得上。孙辂不想加入望社,对方也未必会放过他,文社集会可是很容易设赌局的。”
这是会被人算计了?
齐鸢心里咯噔一下,正想细问,就觉画舫渐渐停下,外面又有人问:“这是谢大人的船吗?”
齐鸢听那声音熟悉,跟谢兰庭一起朝外看。
画舫旁边有一艘装点精美的小船,有窈窕妇人站在船头冲这张望,见到齐鸢后,妇人惊呼一声,随即喜道:“齐公子!奴正要找你呢!”
齐鸢定睛看了两下,这才认出对方竟是妇人打扮的严姑娘。
他连忙走出船舱,严姑娘在小船上远远地冲他福了福,惊喜道:“齐公子,婉君姐姐来信了,齐公子现在可方便收信?”
齐鸢狠狠愣了下,只觉一颗心几乎要破腔而出。
“方便。”齐鸢急匆匆道,“我现在就去看!”
第61章
严怜雁今日乘船陪客, 刚刚客人见天色渐晚,上岸吃饭去了。严怜雁便让人将船泊在码头, 赏景休息。
谢兰庭拉着人上了旁边的灯船时, 她还当自己看花了眼,那可是一艘专门载女客的堂客船。但有那般体貌的又着实想不出第二人。
她心下疑惑,让身边的小婢过去打听。那艘灯船已经匆匆离开了, 幸好旁边有人看见, 小婢一问,刚刚果真上去两个俊秀公子。严怜雁便赶紧催着船家追上去。幸好那船刚刚离岸。在河中行得也不快。
堂客船四面都垂着挂着帘子, 内有屏风小室, 外人无法窥见其中情形。严怜雁冲船上喊了几声, 看到一个清瘦身影出来时心里还打鼓, 这人一看就不是谢大人, 莫非自己认错了?
谁想等那身影露了面,才发现是齐鸢。
俩船靠近,齐鸢不等后船停稳就要往下跳, 幸好被谢兰庭拦了一把。
“你水性不好,万一落水了可不是闹的。”谢兰庭道, “让姑娘上船说话。”
船家已经在两船之间搭了板,水流波动,船只上下摇晃。
齐鸢愕然:“姑娘家走路更难……”
谢兰庭道:“她常年在船上待客,身形灵活得很。再者她应是有事找我。你便是过去了,她也得上来。”
齐鸢愣了愣, 这才想起刚刚严姑娘的确是喊的谢兰庭。他迟疑地看向后面小船,严姑娘已经回舱取了信回来, 带着小婢上了木板, 轻巧地跳了两下, 落在船首。
“婉君姐姐上月底才到京城,这封信还是托了一位老乡送回来的,说来也巧,这位老乡有侄子在国子监读书。”严姑娘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交给齐鸢,温柔地笑道,“公子若要回信,也可这几日写好了教给我。老乡月中还要回京,正好捎信回去。”
谢兰庭见齐鸢小脸发白,欲言又止,想了想道:“齐公子可以去后舱慢慢看,我跟严姑娘还有话说。”
齐鸢应了声,连忙接过信,匆匆扎进了后舱中。
严怜雁看齐鸢进去,等不及进入舱内,连忙敛裙下拜,对谢兰庭道:“奴家代夫君张平谢过大人!”
张平是张如绪的名。
谢兰庭当初将曾奎的腿打断为张如绪报了仇,又逼曾家赔钱给了张如绪。虽然按照律法规定,曾奎将张如绪打伤至残,理应赔一半家产,但真能如此赔偿的能有几个?更何况曾家祖上出过状元,如今世代也都是有功名之人,家中奴仆庄田无数。真要赖账,张家完全没有办法。
因此曾家最终能够屈服,还是多亏洪知县铁面无私及谢兰庭暗中相助。
严怜雁对谢兰庭本就十分感激,后来谢兰庭又助张严两家结亲,之后让人帮张如绪在城中一处学馆寻了份抄写的差事,她更视谢兰庭为再生恩人了。
谢兰庭安然受了她的礼,点点头示意道:“姑娘随我进来说话。”
俩人进入舱室内,桌上还摆着刚刚的热茶。谢兰庭将茶碗推开,看向严怜雁:“姑娘找我是为了何事?”
严怜雁很难为情,犹豫了一会儿,才咬着嘴唇低声道:“奴家想请大人为夫君张平谋个差使。曾家因对夫君怀恨在心,几次三番刁难公婆,又设计侵占了张家的田地。夫君现在想要做点事也屡屡遭到阻挠。”
张如绪最初想过在家中设馆,但张家的村子十分偏僻,村里的人少,没什么要读书的孩童。其他地方的儒童也不会往张家村去,毕竟路途遥远,张如绪又不像孙辂是府试案首。
现在张家田地被人侵占,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家中总不能坐吃山空,总得谋个生计。
可是到城里学馆做事,张如绪的腿伤又不宜每日奔波。
谢兰庭奇怪道:“曾家侵占张家田地,报官便可,洪知县断案一向公允。”
严怜雁赧然:“是公婆贪便宜,着了旁人的道,文书手续都走完了的。”
既然是自己贪便宜吃大亏,那就不好办了。
谢兰庭摇摇头,又问:“张如绪呢,又是受了什么刁难?”
严怜雁道:“夫君腿伤未愈,去学馆不便。”
“为何不在城里租一处住所?此外学馆里也有住处,费用不高,只不过条件差些。你本来就在城里坐船,张如绪也搬出来,你们夫妇二人或寓居学馆,或单独赁一处小院,都不麻烦。为何非要留在家里养伤。”谢兰庭道,“更何况家中养伤能养好吗?”
严怜雁听到这里头更低下去,泣道:“奴家正是为了这个来求大人。
婆母不让夫君出门。她说奴家是丧门星,不许奴家与夫君见面,夫君说要寓居学馆,婆母便说他是受奴家挑唆……我们夫妇不能见面原本也没什么,但夫君的伤口原本眼见着要好了,现在天气渐热,婆母不耐烦伺候,夹板便不给用了,那伤口眼看着反倒要不好。夫君无奈,写信给我。奴家不怕与夫君分离,但腿伤大意不得,万一出了差错……”
她说到这里,满腹怨怒压抑不住又无计可施,紧咬下唇低声哭泣起来。
谢兰庭沉默下去,一直等严怜雁渐渐平息,他才温和道:“既然如此,你们夫妻二人有事,应该问你婆母才是。”
严怜雁听得怔住:“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