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纨绔不读书 第56章

“谢某当日相助,不过是看严姑娘聪明伶俐,张如绪也有几分担当。如今竟是看错了人。”谢兰庭道,“张如绪这样毫无主见的,就该事事听她母亲安排才对。他娘让他生便生,让他死便死,你来求我有什么用?”

严怜雁听出其中几分怒气,慌忙道:“大人明鉴,如今朝廷大行孝道,只说父母之恩,昊天罔极。若父母尊长健在,子孙藏匿私财便是不孝之罪,若是忤逆父母更是轻则鞭笞,重则流放。朝廷律令如此,夫君虽然有心做事,但如何敢为?”

“既然如此……”谢兰庭想了想,缓缓道,“只能怪他命不好了。”

严怜雁这次找过来,内心本就十分羞窘,此时看谢兰庭神色冷淡,顿觉无地自容,一张俏脸几乎要滴下血来。

张大哥对这样的父母已经是百般含辱抗争,都不顶用。

父母之命大过天。他能有什么办法?

她望向舱外,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河面上灯船来来往往,琵琶碎雨,红灯照人,繁华如斯。

严怜雁痴痴地看了许久,又流下泪来。

“大人,”严怜雁转过脸,低声求道:“奴家……愿依大人之言,进京效命。”

谢兰庭对此却不怎么意外,只道:“你可想好了?入了晚烟楼,可不是坐船聊天这么简单。楼里不会有清倌,只有曲中名妓。”

严怜雁低声道:“奴家知道。此去京城,奴家自会与夫君断绝夫妻情意。只求大人看在婉君姐姐的面子上,帮奴家一把,让夫……张大哥离开扬州。奴家愿意在晚烟楼侍奉,听大人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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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子到京之后暂居晚烟楼,因水土不服,病弱不堪,一直未能给公子写信。疏懒怠慢之罪,还望公子见谅……”

齐鸢匆匆展信,几乎一目十行往下看去。原来婉君到京城之前,北方的风流文士和纨绔子弟都已纷纷知晓。

扬州第一名妓的名声远超齐鸢的想象,许多名士慕名来访,婉君便只能应邀陪客。齐鸢托她打听的消息,也是婉君跟这些风流文人来往时问到的。

此时京中的国子监生,纳粟例监的人比比皆是,因今年是大比之年,纳粟标准也水涨船高,进去的都非富即贵。其中又有许多人想参加顺天府乡试,因此到处找人代为写文章,心存侥幸,希望能押中题目。

今年二月,披香宫曾有花朝节聚会,诸位监生齐聚披香宫,联对作诗,各显神童。其中名声大噪的便有太子伴读陆惟真,以及国子监中来自松江府的任彦,浙江会稽的方成和等人。扬州也有监生名曰郑冕,虽不是十分突出,但文辞通顺雅丽,也能进入前十名。这些人便成为例监生们的目标,不喜花费千金请着几人写文。

齐鸢见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但越看越觉疑惑€€€€婉君的信中竟完全没有提到自己!

莫非优秀监生太多,所以自己的死活无人在意?

想到这,他不由暗恼起来,当初拜托婉君姑娘打听京中事宜的时候,他因担心事情败露,牵连齐家,因此刻意没有提忠远伯府和祁垣的名字,只让婉君打听国子监的事情。

当时他想着自己既然是顺天府案首,又有神童之名,应当会有人注意自己。在家蛰伏六年,才要考试就溺死在运河上,父亲还有通敌之嫌……便是众人背后议论猜测,那也不至于无声无息吧?

他当时笃定婉君姑娘的信里多少会提到一点,只要对方先提到,自己再想方设法继续打听家里的事情,就不显得那么刻意了。可是谁能想到,信里压根没提到忠远伯府。

齐鸢继续往下看,又看婉君姑娘写京中风俗,北地风景,文人纨绔众生相,显然对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打听什么,因此将能想到的通通记录下来。

他越看心里失落感越重,直到最后一页,临近信末,看到婉君写道:“……曾听闻‘兰庭生谢,竹林得阮’语,没想到京中阮氏竟真有俊才,气象峥嵘,识见高明,善琴善箫,音节清雅。此人才是顺天府第一美才。至于传言中的顺天府神童,名过其实,应深以为耻。”

京城阮氏,只有阮阁老一族。阮阁老有二子,长子已经尚公主,听说是为端正清雅之人。二公子似乎是个纨绔子弟。

齐鸢对这俩人了解都不多,边读边琢磨,读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才“啊”了一声,又看了一遍。

顺天府神童?名过其实?

齐鸢:“……”这应当是说的自己的吧?况且既然提到了自己,为什么不提自己的死讯和忠远伯的消息?

婉君姑娘莫非不知道自己的死讯?

齐鸢终于看到了自己关心的信息,内心却更加迷惑,翻来覆去地皱眉看着。

谢兰庭从前舱过来时候,齐鸢的眉毛几乎拧成了一团。

“还没看完?”谢兰庭在齐鸢身边坐下,提过来两坛橘酒,“这是严姑娘带来的上好的橘酒,你一起尝尝。”

齐鸢将信收起,接过酒却不喝,默默叹了口气。

“今天都怎么了?个个都苦着脸。” 谢兰庭轻笑一声,将张如绪和严姑娘的糟心事,略去最后一节,挑着说了一遍。

齐鸢听得咋舌,转念一想,自己的母亲彭氏也是遭了恶婆婆,每日胆战心惊,比严姑娘还惨,不由苦笑起来:“不孝的罪名谁敢担?一旦被指为不孝,便是被长辈活活打死,那也是白死的。朝廷律法如此,子孙如奴婢,命不好的不过苟且偷生罢了。”

俩人闲叙片刻,谢兰庭又指了指齐鸢的酒:“这橘酒很好喝,你尝尝。”

齐鸢摇摇头:“再喝怕是要醉了。”

谢兰庭笑道:“那你的酒量也太浅了,若你来年参加东池会,岂不是一杯就倒?那上面的酒可是北方烈酒。”

齐鸢不由笑道:“怎么还有东池会?”

“东池会是大长公主在披香宫办的文人集会,不少勋贵妇人会借赏景之由去相看少年才俊。”谢兰庭道,“以你之才,应当不会给扬州府丢脸。不像顺天府的那位小三元,连鹿鸣令都让别人代做。”

齐鸢原本没怎么在意,等听到后面,才明白过来这便是婉君姑娘说的那次集会了。

他摇头笑笑,等直到最后一句恍然愣住。

顺天府的那位小三元让被人代做鹿鸣令?!

怎么可能!顺天府小三元十几年来只有自己一个!

“自己”怎么会参加东池会……

周围的声音潮水般退去,齐鸢听到自己艰难地咽了口水,脑子里已经难以置信地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自己”竟然没死???

他感到自己的脖子似乎僵住了,一股彻头彻尾的寒意从他的脚底渗透进来。齐鸢极为缓慢地转动脖子,许久之后,直勾勾地盯住了谢兰庭。

“祁神童原是这科乡试中最让南方士子注意的人物,哪想到他如今竟也泯然众人矣。只可惜你还没参加院试,恐怕赶不上今年的乡试了。否则以你之才,这乡试会元之位,无论是谁的……” 谢兰庭双目微垂,轻声道,“你都必能……取而代之。”

第62章 清远道长

齐鸢只觉自己的思绪跟魂魄似乎同时离了这具肉体, 飘飘荡荡,茫然地四处张望着。

自己的身体没死吗?如果没死, 那自己为什么没能醒过去?为什么魂魄会跑到千里之外的扬州?到了一个陌生人的身上?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死透了, 魂魄不甘又或者命数未尽,才会寄身在此。可现在自己明明没死……如今又是谁在自己的身体里?

对方又是什么来历?是跟自己一样枉死的冤魂?

他会不会害自己的家人?母亲知道那具身体里的不是自己吗?

齐鸢一口接一口地喝酒,脑子里昏昏沉沉地想着, 所有的头绪都纠缠在一块, 然而内心叫嚣的最终只有一个念头€€€€回到京城!

他要回去。既然自己的身体没死,祁垣的身份还在, 那自己就该回去照顾家人, 想办法让家人脱险。

至于自己身体里的那人, 如果是孤魂野鬼, 只要他心地善良不会作恶, 那就收留他。如果他也是这一世的人,还有亲人在世,那就送他回去跟家人团聚, 只要他肯立誓……

齐鸢脑子里轰然作响,突然想起自己不久前的那句话。

“晚辈愿意立誓守约, 严守秘密。”

县试之前,齐老夫人看破他并非小纨绔,几番试探之后让他立誓。

老夫人当时的心情应当跟自己此时一模一样吧。

那如果自己去了京城,齐家又该怎么办?齐府上下的人一直拿自己当齐鸢好好对待着,齐方祖如何能接受活过来的儿子突然离开?洪知县和褚先生又怎么能接受自己看中, 并鼎力相助的学生突然去京城?王密对自己十分依赖,几乎拿自己当亲哥哥, 崔子明暗中帮助自己, 迟雪庄更是剖心剖肺赤诚以待, 自己转脸不认,他们又当如何……

甜腻的橘酒喝到后来似乎开始泛苦,齐鸢怔怔地想着,满腔的不解茫然和愧疚几乎要将自己淹没。

谢兰庭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外面夜静山空,微雨落在船板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打开的窗户外面,依稀能看到远处的画舫上游人正隔舟相呼,行歌作乐。

齐鸢目色沉沉地望着外面,一坛酒不知不觉见了底。他晃了晃酒坛,又觉双目酸涩,头脑昏沉,半晌后长叹一声,不管不顾地就地一倒,竟就这样睡着了。

这一觉最初睡得并不安稳,醉酒时的那些情绪并没有因他陷入梦中而有所缓解。

忠远伯府的几年经历,父母的困苦,太傅的期盼,齐家众人的宽容爱护,这边老师和知县的一番苦心……一层一层地压过来,他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应当北归,还是要留在这里。

齐鸢时梦时醒,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人在旁边轻轻叹气,随后又觉额头温热了一些,有人似乎在给他擦汗擦脸,又像是低声在他耳旁说话……

脸上有些湿润,自己哭了吗……

齐鸢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唯独一种清苦的草木气息幽幽钻入鼻子。那气味苦得纯粹,齐鸢闻得救了,渐渐沉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丢下这些,陷入了黑甜的梦里。

第二天一早,齐鸢在轻快的鸟鸣声中醒了过来。

船上的纱灯已经灭了,船只泊在一处水亭下,远处曙光气明,烟波缥缈。齐鸢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后舱的一间小室内,床上铺着锦褥,被子上也有淡淡的鹅梨香气,应当是熏过齐府售卖的帐中香。

他起身下床,身形稍稍晃了一下,想是昨晚醉酒的缘故,感觉额头突突地跳着,口中也有些渴。

船家提着茶壶进来时,齐鸢正觉口渴。

“公子醒了?”那船家笑道,“公子先漱漱口。等会儿后梢生了灶就可以煮鸡汤面来吃了。公子要是运气好,一会儿或许能吃上鲥鱼。”

春天正是吃鲥鱼的季节,而鲥鱼娇嫩,离水即死,因此如果想要吃新鲜的鲥鱼,都是让人乘小艇去捕,艇上生好炉火,一旦捕到鲥鱼,船上的人立刻收拾干净下锅。

齐鸢此时内心已经平静了下来,他点点头,谢过船家,余光看到自己手腕上缠着一段五彩丝线,微微一愣。

“昨天跟我一块上船的那位公子呢?”齐鸢问,“他有没有在船上?”

船家笑呵呵道:“那位公子刚走不久,看样是有急事要办,他临走前叮嘱说让公子吃过了再走。”

齐鸢怔了怔,随后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潺潺流水。

船家候了会儿,看他没有别的嘱咐,便将茶壶放在一旁悄悄走了出去。

齐鸢等船家离开后,又抬起手腕看了看。昨天的五色丝绦被人剪下一段,编成了齐整的三股辫,最后两尾相扣,又编出一个吉祥结,紧紧箍在他的手腕上。

齐鸢很难想象谢兰庭在灯下编绳结扣的样子,但他知道谢兰庭一定照顾过自己,将自己挪到这间小室休息。

他更确定,对于京城的“自己”,谢兰庭一定是知道什么。

这人早早离开,未必是有急事,而是怕自己醒来后追问他吧……

脑海里千头万绪,齐鸢摇了摇头,将纷纷冒出的猜想撇到一边,开始认真思索起了出路。

他不可能抛下扬州的一切回到京城。先不说钱知府看得紧,不会给他出具路引,单是忠远伯府如今的状况,他若草率行事,也会很容易为齐家惹祸。

更何况如今齐家现在也处在风口浪尖,他得先把小纨绔的家人安排好再说。

至于京中情形,仍需进一步打探。

他之前小心翼翼行事,是怕谢兰庭发觉异常。如今看来,这位指挥史大人手眼通天,或许早就发现了什么,所以自己再跟婉君姑娘通信,可以试试找他帮忙,借用官驿。这样一来一回,能快不少。

昨晚的情绪和茫然似乎只是一场醉酒后的错觉。齐鸢此时思绪渐渐清明,人也彻底冷静下来,一手轻轻敲击着窗棱。

其实接下来如何行事,只看府试成绩了。

如果自己府试中了,那就一边打探京中消息,一边准备院试,只要过了院试,便有了生员身份,自己凭借生员巾便可以行走天下,到时候进京也方便。

如果没有通过府试……那就跟齐家长辈商议,纳粟入监,自己以例监的身份去京城!

日头升起,雾气散干净的时候,船家果真将扁食做好,并端了一盘鲜嫩的鲥鱼过来。齐鸢食指大动,谢过船家后也不客气,在船上用过早饭,又让船家将自己送回码头,自行归家去了。

清晨时分,路上行人很少。齐鸢往回走了一里路,就听前面有人大喊:“少爷!少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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