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鸢却仍是摇头:“这样……恐怕不妥。父亲能否请嬷嬷现在跑一趟?再多拨几个人手随性, 在庵外等着。母亲带发修行,所住的院落跟庵中长老不在一块,或许可以连夜回来。”
齐方祖:“……”
“鸢儿,”齐方祖道,“到底是什么事?非要你母亲在场?”
若是以前,齐方祖再如何疼爱齐鸢,也顶多随他吃喝玩闹,少去拘束他。像今天这样听他的话便大动干戈带人回府,又耐着性子听他安排,是绝不可能的。
但这半年来,齐方祖早已察觉出了齐鸢的改变。不仅是面容上眉眼更为秀长,脸蛋也瘦了些,个子也长高了不少,但更多的变化是周身的气场。
像是现在,齐鸢虽神色严肃,但一派从容,目色冷静,齐方祖一边觉得这要求有些荒唐,一边又忍不住屈服于他。
“这样属实有些胡闹了。等你母亲回来,你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那可要等着家法伺候了!”齐方祖皱眉,没好气地说完,又问,“那第二个呢?”
齐鸢微仰起脸:“孩儿请父亲……开祠堂,请老夫人。”
“你……”
“爹,老夫人曾叮嘱过,这事儿一旦有了消息,她必须在场。”齐鸢不觉已经换了称呼,顿一顿,深揖到底,“请父亲成全。”
“老夫人叮嘱你?”齐方祖猛地回头,却因身形不稳,踉跄了一下。
齐鸢忙把人扶住。
“老夫人对此知情?”齐方祖着急问。
齐鸢点点头,随即便见齐方祖的脸色“唰”的一下变白了。
一个离奇的念头在齐鸢的脑子里闪过,他默然抬眼,在看到齐方祖闪躲的眼神时,齐鸢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都明白了。
€€€€当日在金陵,齐鸢得知小纨绔的境遇后,决定向齐方祖坦白身份。然而那次事不凑巧,就在他跪地讲明时,游船遭了劫匪。
事后齐方祖和齐松对此只字不提,只说没听到齐鸢说了句什么。现在看来,恐怕事实并非如此。抑或是,齐方祖早有察觉,自己并非是小纨绔?
此情此景,再说这些未免尴尬。齐鸢低下头,耐心等着老夫人和齐夫人的到场。
是夜子时,齐夫人终于匆匆回府,换了身衣服后直奔了祠堂。
老夫人已经端坐在了上首,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在听到齐鸢请求开祠堂时,当即眼眶便湿了。她知道齐鸢这样做,必定是跟他的假少爷身份有关,可她并不敢想会是什么事情,在她看来,什么消息都是凶多吉少。
因此到祠堂后,老夫人始终紧抿着嘴,满眼希冀和恳求地望着齐鸢。
齐夫人进入祠堂后,见老太太如此,也眼眶发红,默默站了过去,轻轻拍着老夫人的胳膊。
齐鸢将祠堂的大门关上,转身看向上面的三位长辈,随后一撩袍裾,长跪在地。
“老夫人、老爷、夫人,晚辈本是京城人士,然自幼命蹇时乖,数月前落水遇难,却不料醒来时已经附身在了二公子身上。数月来,烦累齐府众人照顾,晚辈寝度难安。幸而不久前晚辈得了消息,二公子如今一切尚好,正在晚辈家中。”
齐鸢一口气说完重点,随即解释道,“我二人当初机缘巧合之下,魂身互换。因晚辈身份特殊,小公子想回扬州却困难重重,因此直到现在才互通信件,正式相认。”
他说完从怀里拿出小纨绔回过来的那一沓信纸,膝行几步,双手奉给了老夫人。
祠堂中的几人却都已经呆住了。
齐鸢等了会儿,见没人接,不由惊讶地抬头看了过去。
齐夫人和齐老夫人皆是泪流满面,却一动不动,只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看他。另一边,齐方祖也是忧心忡忡,盯着那沓信纸发愣。
“孩……孩子……”齐夫人张了张嘴,先轻声问,“你刚刚说,说鸢儿他……”
话没说完,已经泣不成声,含泪抢步向前。
老夫人也像是突然活过来一般,拄着拐哎呀哎呀地喊两声,拍着腿颤颤巍巍地要站起来。
齐鸢忙起身,迎向两人,又扶住老太太:“老夫人,小少爷一切都好,这就是他写的信。”
“老天爷啊!老天爷!”老夫人狠狠砸了下桌子,这下终于“啊呀”一下,大哭出来,“你可是开了眼了!我的鸢儿!”
说完重重地摔坐回去,与齐夫人哭成一团。
齐方祖也抬着袖子擦泪。几人凑一起看小纨绔的来信,等看到其中几句想念扬州之语,不免又是心疼地哭一场。
一沓来信,几人你看完我再看,足足看了半个时辰。
齐方祖先压住了情绪,他看到了信上写的几个要求,这下不用齐鸢解释,他也知道齐鸢为什么让陈伯先回来了。
“你是要陈伯捎带东西?”齐方祖说到这停顿一下,随后看了妻子和母亲一眼,又看向齐鸢,“在这之前,鸢儿,为父要问你几句话。”
他称呼没变,仍是以父亲自称。齐鸢虽觉意外,但仍是一礼:“父亲请讲。”
“你以后可还认我这个父亲?认我们齐府?”齐方祖问。
齐鸢:“……”
“老爷,”老夫人惊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打算把鸢儿接回来了??”
“娘,不是我不想,是我们不能接,便是想接,恐怕也接不成。”
齐方祖道,“现在无论是知府、知县还是书院的先生,家里的下人认识的,都是屋里这个齐鸢。如果我们偷偷将两个孩子换过来,他们样貌不同,别人如何肯认?”
“那就眼睁睁看着孩子流落在外?”老夫人怒道,“荒唐!我看你是看中了伯修的科举之才,不肯放人罢!”
第93章
老夫人当堂大怒, 齐方祖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深深作揖道:“母亲这话是从何说起?我齐方祖虽重视科举, 担心鸢儿不知上进, 但何曾逼迫过他,非要他去读书进学?母亲偏疼鸢儿,我又何尝不是。别说他是我的亲生骨肉, 便是整个扬州东城的街坊邻居, 又有谁不喜欢他?可现下两府局势复杂,直接将两个孩子换过来, 这如何向其他人交代?”
“我只说你一句, 你就在这拽着嘴唇说歪理。”
齐老夫人见齐方祖坚持不肯, 愈发动怒, 指着他泣声道:“你口口声声两府局势复杂, 我们齐府是处境困难,但当下至少还平安无事。说句不该说的,将来齐府便是有难, 天大的事儿也大不过杀头之罪!可孩子现在成了叛逃的罪人之后,随时都会被抓去下狱的, 你叫我如何放心,如何从长计议!”
老夫人疾言厉色,痛斥齐方祖,却忘了那位罪臣之后就在身边。
齐鸢的嘴唇微微发抖,他们忠远伯府受封是因祖上忠烈, 父亲祁卓亦是赤胆忠心,出征三年多有战绩。如今父亲遭奸人暗算, 生死未卜, 他们全家崩散, 却被时人痛骂为叛臣。
他想要辩解,张了张嘴又觉得无话可说,最后只能低下头去。
齐夫人暗觉不好,她回头去看,却只能看到齐鸢垂下的脑袋,深长的一排睫毛遮着眼睛,脸色却是明显暗了下去,在灯下一片青白,几乎不见血色。
她心下不忍,轻轻拍了拍老夫的胳膊。
老夫人方想起来,匆匆看了眼旁边安静的少年,却又梗着脖子,不肯向齐方祖让步。
齐方祖也不吭声,沉默地跟老夫人对峙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齐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强做笑颜道:“老爷这是闹什么呢,以后的安排明天再商量也不迟。今晚伯修带来的可是好消息!大家应该高兴才对啊!”
说完又对老夫人道,“母亲,现在太晚了,您先回去睡觉,其他的明天再商量。鸢儿最记挂您老人家了,您要是为这个气病了,孩子回来肯定得闹的。”
齐老夫人想到小纨绔现在还算安稳,日后很快就能见面,脸色方缓和了一些,对齐方祖冷哼道:“我不管你想干什么,反正这次陈伯进京,必须带上人一块,让俩孩子换回来。”
齐方祖皱眉,再要说点什么,被齐夫人连连摇头给拦住了。
当夜,齐夫人回到卧房,对齐方祖责备起来:“老爷今天也是糊涂,明知道鸢儿是老夫人的命根子,怎么还能说那样的话?”
“那要我怎么说?”齐方祖心有不满,绷着脸重重叹气:“我又没说以后不认自家孩子。可现在怎么办,让陈伯把俩人换过来?这俩孩子要是长的一模一样那倒是好办,要是不一样,到时候怎么跟别人解释?换魂这事又不能让外人知道,这可是大忌讳,会被当成邪祟招来杀身之祸的。”
“那老爷的安排呢?”齐夫人问。
齐方祖道:“当然是让俩孩子先暗中通信,当初齐松离家学着管理苏州的铺子,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光景。鸢儿这么大了,我们就当他去了京城历练,有何不可?再者,伯修这边刚拿了府试案首,我打算让陈伯给他买一个国子监的读书名额,到时候伯修去了京城,他们俩人互相认个干兄弟,以后便能以兄弟关系相处。那时候再让鸢儿来扬州住着也名正言顺。”
届时现在的这个齐鸢,在京城读书科举,回伯府与家人团聚,顺道准备道试乡试。
原来的“鸢儿”便可以养病为由,回扬州住着,依旧锦衣玉食。
如此一来,往近处看,可免去突然换人带来的麻烦。往远处想,齐府到时候等于一门双子,一子京城入仕,光耀门楣,另一子管理家中香铺,打点万贯家财,那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齐方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安排有理。
他见齐夫人的神色没什么波动,极力劝说道:“我知道母亲挂念鸢儿,可是夫人哪,你想想,现在要是把府里的这个小神童给放走,将来人家哪怕称侯拜相,又能念咱家几分好?”
齐方祖压低声,又摊开手比划了两下,“可要是咱一直供着他,银子给他花着,国子监的机会给他买上,好吃好穿地养上三五年。等他入仕后,他愿意帮扶齐家那最好不过。他要是不愿意,当今朝廷以孝治天下,他也不能翻脸不认我们这生身父母。到时候齐府靠着他这棵大树,旁人不看佛面看僧面,齐府地位总归会不同。”
齐方祖说得头头是道,显然对此深思熟虑过了。
齐夫人吸了一口气,深深地看着自己丈夫,没有作声。
齐方祖道:“我知道夫人你也最疼小儿子,但此事干系重大,不能儿戏。老太太那边……”
“老夫人自会想明白的。”齐夫人打断了他的话。
齐方祖愣了愣,抬了下眉毛。
齐夫人深吸一口,突然问:“老爷,你深谋远虑至此,安排得最周道不过了。可是,你可想过他的感受?”
“我自己的亲骨肉,我哪能不考虑呢?”齐方祖忙说,“等鸢儿回来,我一定好好补偿他。”
“不,不是鸢儿。”齐夫人却摇头,低声道,“是家里这个,这个顺天府的小神童。”
齐方祖:“……”
“老夫人一直不喜欢官宦之家,又听说鸢儿在京城受苦,情急之下难免口不择言,将忠远伯府贬损得一无是处。老爷你是思虑周祥,一切在为齐府安危做打算。所以将府里的小神童当成齐府日后的靠山,可以栽培的大树。可你们就没想过,伯修也只是个孩子啊!换魂之事非他自愿,我们怎么能一边指责他是罪臣之后,一边又要高高在上施恩于他,逼他回报呢?”
“这……”齐方祖张了张嘴,不由语塞。
齐夫人摇摇头,继续道:“老夫人说你看上了他的科举之才,你当时便急了眼,是怕小神童听到心里去吧?可老爷就没想过,伯修天资颖悟,冰雪聪明,他能看不出你的意图?老爷就不怕我们挟恩求报,惹恼了伯修,两家反目成仇?”
“这……”齐方祖心里一跳,突然想到了在去祠堂前,齐鸢看向他时那清凌凌的一眼。
他此时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时候,齐鸢的眼神明显是不一样的。
而之后,那孩子也的确没再跟他说话。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对他有了防备。
“那依夫人的意思呢?”齐方祖问,“总不能真让陈伯带上他,让他回京吧?”
“人家当然想回京城,否则他何必打听京中的消息?再者这孩子善良敦厚,十分孝顺,京城不仅有他的家,还有他的母亲和妹妹。其实他没有在得信后一走了之,而是等着鸢儿回信,再亲自告诉我们,已经算仁至义尽了。所以,我的意思是老爷去跟他开诚布公地谈谈,问问他的想法。他若是自愿留下最好不过。”
齐方祖在屋里来回踱步,迟疑道,“他要想走呢?”
“那样的话,”齐夫人道,“那就放他走。”
第94章
齐夫人并不知道, 正因她及时灭掉了齐方祖对小神童挟恩求报的念头,齐府才真正留住了齐鸢€€€€从祠堂出来后, 齐鸢本已经打算回京换人了。
就这样跟小纨绔互换身份, 风险自然是有。
一是如今忠远伯府正处于风口浪尖,扬州这边也是危机四伏。俩人的身体虽然有几分相似,但到底不是同一个人, 这一点便很难遮掩过去。
二则, 正如谢兰庭所讲,祁齐两家原本都是死局, 正因而他跟小纨绔身份互换, 两家才有了破局的机会。现在危机仍在, 俩人若就这样换回来, 那阴差阳错得来的一线生机也会随之破灭。
从道理上讲, 此时维持不动是为上策。
可齐鸢现在不得不换。老夫人疼爱小纨绔,断不能让亲生孙子在外面担惊受怕。
齐方祖看样倒是另有图谋,但齐鸢自认对齐府诸事尽心尽力, 却仍被齐方祖隐瞒至此,君子不道虚言, 小人不表真心,齐鸢心里自然介意。